“陛……陛下。”汲黯艰难的开了口。
说来奇怪,往日他极言进谏,直斥君非,纵然当面遭遇皇帝暴怒的呵斥,亦从没有退缩畏惧过;但而今——而今看着长衫缓带,面色从容的至尊,竟尔一时言语艰难,作声不得。
这当然不是慑于皇权的威严,而是某种难以遏制的茫然。在中大夫眼中,皇帝固然英明果断,但举止中颇有瑕疵,所谓“内多欲而外假仁义”,臣下有匡正君主的大义,纵使触怒皇权,亦无不可。
但触怒**横溢的英明皇帝是一回事,在天幕剧透了往后两千年宏伟的历史进程之后,要驳斥一位为万世立法、荫蔽数十代子孙的伟大君主,那道德与心态上的压力就实在莫可比拟,纵使中大夫也难以承受。
说白了,与能够左右数千年走向的历史的人物相辩论驳议,诸位扪心自问,有那个超凡脱俗的天资么?
汲公不是胡言妄语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相当狼狈。
皇帝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仁君的风范。他微微一笑,推来一个小小的陶盘。陶盘上是薄荷水饴糖与糯米一起蒸制的糕点,额外又掺入了当归藕粉,食用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谢恩,拈起一枚糕点小心咀嚼。却听皇帝悠悠道:
“朕已经命人查过了,这天幕所说的桑弘羊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出身甚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这么个人物来管理盐铁这样的大政,真正是有愧于朝中忠直大臣的劝谏……”
汲公猛的呛住了。若非及时以长袖遮掩,恐怕会喷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后叹了口气:
“陛下就非得这样调笑老臣么?老臣素日见事不明,当然有错……”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么能随意调笑?朕嘲笑——调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过是想请汲公点评点评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罢了。”
中大夫颇为无语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天幕刚刚为他树立的千古一帝的滤镜碎了一地,果然这种人物,还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应承:
“老臣会见这桑弘羊一面,与他谈一谈。此外,臣听闻长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颇善巧思,也粗通经义的人才,臣会尽力为陛下罗致。”
中大夫毕竟是老成谋国的人才,虽然心中已被皇帝说动,但思虑仍然极为谨慎,即使要推荐工匠入朝为官,也要先有个经义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朝野的反弹。
当然,这样的权宜之计不可长久;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技”与“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经验中的“义理”……
这似乎应该找几个墨家的子弟来斟酌。
皇帝欣然点头,随即微笑:
“汲公劳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赏,朕早已在府库中预备下了,只要汲公推举的工匠能于国有大利,朕便会赐予汲公金千斤,丝绸五千匹;还望大夫不要推辞。”
汲公不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赏赐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举,无非是将他汲黯当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举能工巧匠后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样在前,想来公孙弘、主父偃等必将一马当先,争先恐后举荐工匠了。
……只要于国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谢恩。”
【如果以汉朝辉煌的产业升级为例,那么宋代以后的华夏王朝就简直是不可以原谅——他们的保守、自闭、冷漠是不能用客观条件来推诿和解释的。如果宋以后拥有造纸术、火药与马镫的华夏都算是被客观条件所局限的话,那么交通条件极为原始,尚且只能依赖竹简来传递消息的汉朝,又是怎么完成它领先世界一千年的技术革·命的呢?
归根到底,产业进步还是一件高度仰仗于人力、仰仗主观意愿的事情。武皇帝时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战国至秦以来冶铁技术爆发的前夜;但技术进步从来不是水到渠成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东西,技术的萌芽固然是珍贵的,但注意到这宝贵萌芽的敏锐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资金的强硬意志,才是决定一个文明命运的关键抉择。
如果诸位意识不到这些品质是多么的珍贵,那么不妨将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后。自唐末五代以来,炼丹术士们开发出的火药便已渐渐应用于攻城摧坚之中,那么,面对着这堪称伟大的军事变革,足以改写一切战场逻辑的技术,大宋——庸庸碌碌数百年的大宋,被蛮夷灭国两次的大宋,又有何作为?
产业技术的飞跃当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运。但仅仅将技术归之于珍稀与罕有的天命,则无疑是对武帝最大的侮辱。运气或许是实力,但鉴别运气、把握运气需要更大、更坚决,更不可动摇的实力。
如果对武帝的水准与眼光没有什么概念,我们可以稍稍举一个案例。张骞出使西域十余年,曾在大夏见到了蜀地生产的邛竹杖、布匹,是从身毒千里贩运来的珍物;见多识广的博远侯立刻意识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岭,必然有一条直通身毒的隐秘商路,而以此转运汉地的货物,不但可以避开西域匈奴人的侵扰,还能掌握对外贸易的主动权。
回朝张骞上报了猜想,皇帝的反应是“欣然”,立刻任命张骞为发间门使者,四道并出,凿通蜀地商路,强力平定西南盘踞的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于此。
当然,相较于武帝开拓西域的伟业,他在西南商道的经营实际上是不足挂齿的。《史记》、《汉书》中均只有寥寥数笔而已。但却正是这寥寥数笔的小事,反而愈发能凸显武帝那真正超乎于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与平西域固然是辉煌的功业,但也恰恰因为它无可质疑的战略地位,历来便被汉帝视为头等要事;所谓“复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从来都是念兹在兹,秣马厉兵不敢稍忘;执行这伟大的战略固然艰难,但至少决策上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历代皇帝已经反复思虑过了,继嗣之君只需萧规而曹随即可。
但开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较于征伐匈奴历时数帝的思虑,凿通蜀地的依据不过只是张骞的一句话而已!
张骞会不会在撒谎?张骞会不会忽视了关键的消息?开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弥补成本?
每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但偏偏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换言之,这是极端模糊、扭曲、充满了信息迷雾的领域,朝廷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拒绝决策,选择保守,将张骞的汇报一笔带过。但也唯有在这样模糊扭曲充满信息迷雾的领域,武皇帝那种敏锐到吓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脱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现出顶级政治家的能力。
仅凭一个使者在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聆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果断做出国策级别的调整,这在各种意义上都近乎于疯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相当坚决,也相当成功——他耗费巨资开辟的商道,后世称为“南方丝绸之路”,或曰“茶马古道”。自汉以降,西南商赋,蜀民生计,多半仰给于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华夏最黑暗、最惨酷的年代里,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断的时候,困守西南的中国人所唯一能仰赖的物资补充渠道,还是这条古道。
什么叫光耀百代的判断力?什么叫遗泽子孙两千年的决策?这就是。
当然,鉴于记载的简略,要从短短数句分析出武帝判断的依据,是不大可能了。但纵览史册,抚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张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苍天所授,人力很难理解。
说白了,武帝当朝数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错误算是应有尽有,甚至翻过巫蛊之祸这样的大车,在政务的具体料理上未必能有那么突出;真正能令他高举于历史的顶点,乃至始皇帝与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种敏锐精准不可思议的战略判断——武皇帝在执行上或许翻过车,但至二十二岁掌权伊始,他就从没有在宏大的战略决策中犯过一丁点的失误,有过任何不该有的迟疑。
什么叫“宏大”?这所谓的“宏大”,影响的甚至不止都大汉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风,他决策所遗留的恩泽动辄是千年起步,各种意义上的万世效法。譬如盐铁官营,譬如冶金技术,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开历史稍稍阅览,那么除了各代沿袭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与体系的变革,大多都发生在武帝的那数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现在,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贸易思路,也能发现某种惊人的即视感。
所以说,后人还真是没有创造力呢,对吧,武皇帝?
】
皇帝相当矜持,而又谨慎的咳嗽了两声。
“……其实后人也还不错。”他很谦虚的说道:“朕看那个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创意么。朕听闻他施政的种种举措,也颇受启发,很有共鸣。”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说什么?”
中大夫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