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两位好大侄在乎的人了吗?
只能说,武周朝争储十数年而尤能风平浪静安稳过度,靠的不仅仅是女皇高超的政治手腕,更因争储双方那堪称菜鸡互啄的下饭操作。只能说武周大区的匹配机制着实优秀,但凡李武两家出一个九子夺嫡时的人物,都能给皇帝整出个大活来开开眼,决计能给女皇的晚年生活平添万分乐趣。
所以,蠢也有蠢的好处。】
上官婉儿:…………
她一寸寸移过目光,胆战心惊的望向了匍匐在地的魏王。
说实话,如若听到“则天皇帝”时,上官氏心中还存有一丝天幕假冒的侥幸,那么听到天幕对武三思武承嗣的种种评价,就连这最后的侥幸都消失无踪了——毫无疑问,以她的了解,满朝文武重臣之中,也唯有这两位武皇的好大侄,能做得出为男宠执鞭随蹬的妙事。
……其余重臣多半是世家望族出身,好歹还得要脸呢。
当然,私下里再如何奉承男宠亦无所谓,但当众被天幕如此嘲讽,刺激还是无与伦比。似乎被夺嫡二字所慑,魏王的脸色犹自茫然,满殿跪坐的宫女却是神色惊悚,不由自主的窥伺着被天幕钦点为蠢货的武皇亲侄。上官才人悄悄环视片刻,终于不忍直视的垂下头去。她低头注目西域进贡的地毯,终于听到了头顶若有似无的一声冷哼。
显然,眼见着自己的母家被天幕如此辛辣的点评,女皇也有些绷不住了。
最关键的是,虽然天幕刻薄而又尖酸,但平心而论,女皇却不得不承认,它对武家的评论……似乎相当精准。
【当然,参与者的愚蠢并不能改变政治斗争本身的残酷,在长达十余年的斗争中,李武两方固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看似高高在上,权衡一切的武皇,恐怕也是举步维艰,不能抉择。
——不错,不是“难于抉择”,而是“不能抉择”。则天皇帝女主临朝,在开创前所未有之先例的同时,也引爆了前所未有之矛盾,以至于女皇左右为难,踌躇十几年也回答不了那个最要命的问题:
皇帝到底该给李家,还是该给武家?
则天皇帝攀附周平王幼子姬武为先祖,号称要绍述姬周的美政。以周礼而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需要从女皇的直系血亲中选取继位的后嗣;但女皇后嗣李武同源,传予皇位无异于浪费了自垂拱元年以来翻云覆雨的苦功,武周王朝便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插曲,一生的政治理想付诸东流,皇帝怎么能够心甘?
天授元年皇帝登基之处,事事以功业为己念,似乎真将延续武周王朝看做了她生平的第一要事,因此而大肆抬高武氏的地位。数年之间,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封王,先后跻身宰相,在朝中大肆勾结朋党、排斥异己,权势莫可比拟,朝中三品以上,一半都流着武氏的血。
与此相较,则是李氏迅速的没落——自垂拱元年以来,非武皇所出的宗室固然已经凋零殆尽;但天授之后,连武皇的亲子孙也不能保全了。废太子李贤的子孙被鞭杀,李旦屡被构陷,连王妃亦死无其所,赖伶人安金藏剥胸见赤心而辩之。至长寿二年,局势更是激化到了顶点——皇帝祭祀于明堂,竟以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
明堂祭天是周礼中最为重大的仪式,亚献则是独属于太子的资格。则天皇帝竟尔弃用亲子而选择武承嗣,那么倾向似乎已经是相当明确了。作为千古一遇的女皇,她似乎即将展示出独属于政治家的冷酷、无情与理智,为了她呕心沥血所缔造的武周王朝,不惜献祭上最后的骨血,以此来奠定千秋一现的宏伟理想,万世永续的基业。
听起来还挺带感的。】
大概是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在天幕叙述武皇给予李家种种残酷的打击之时,全程惊得目瞪口呆的魏王终于动了一动。然后——然后毫无意外的落入了女皇的眼中。
女皇嘴角微微抽搐,不动声色的掠过了亲侄子脸色上难以遏制的那一抹喜色。
当然,作为尸山血海刀剑丛中滚出来的皇帝,多年栉风沐雨算计人心,她已经不会因为子孙的境遇生出什么别样的心绪了。但自己能铁石心肠视若无睹是一回事,眼见着别人因为亲骨肉的遭遇而欣喜欢腾,那俨然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武氏的心思已经路人皆知,武承嗣这按捺不住的喜色,是仅仅对皇嗣,对庐陵王,对李氏的幸灾乐祸么?
恐怕朕立时御龙宾天,魏王会笑得更为灿烂吧?!
不过,除了对侄子居心叵测的警惕之外,自女皇心中油然而生的,还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厌烦。她平生见过的政敌实在太多,但无一不是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顶级人物,真料不到政海沉浮数十年,临老了居然要看这些货色演猴戏。天幕都已经泄漏出了武氏夺嫡的丑事,魏王武承嗣都还能在茫然中欣欣自得,丝毫不顾及朝廷最根本的颜面!
像这样飞扬浮躁,利欲熏心的蠢猪,居然也想当太子么?!
武皇只觉得脑子发木,厌蠢症登时大肆发作起来。
……但发作起来又能如何呢?皇帝稍稍想了想而今的局势,终究只能揉捏鼻梁,缓和愈发难耐的头痛
【表面来看,武皇立嗣似乎是个排除法,既然李氏对她的万世基业政治理想是莫大的损害,那么就只有将皇位传给武氏。自天授元年以来,武三思武承嗣应该就看穿了这一点,并为所谓唾手可得的皇位付出了卓绝的努力。只不过吧,作为武家的卧龙凤雏,在擅自展开行动之前,这两位似乎忘了确定一件小事:
他们的姑妈虽然姓武,但与武氏真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么?
武三思武承嗣与则天皇帝当然有血缘,但基于血缘上的亲情吧,不说是亲如一家,至少也是不共戴天——武三思与武承嗣的父亲是则天皇帝异母的兄长,在父亲武士彟病逝以后,对皇帝寡居的母亲杨氏极为刻薄,所谓“遇继母不尽礼”。到底有多不尽礼不太清楚,但被逼奔走长安的杨氏对此耿耿于怀,十余年后都依然铭刻在心。诸武氏子弟因此被流放驱逐殆尽,武惟良、武怀运被诛杀,武怀亮的妻子则被没为官奴,鞭打见骨而死。
可以说,正是拜他家亲姑妈所赐,武承嗣等才在海南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光。直到贺兰敏之的丑事败露,武士彟的爵位无人继承,需要承手工具的则天皇帝才将亲侄子召回京中,给了武家青云直上的机会。
如果说,在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乃至李弘李贤等年幼之时,则天皇帝还曾表露出过温厚的亲情,只不过风吹雨打中逐渐为世事扭曲;那么对于自己母家的诸武子弟,皇帝就真正全是算计与权谋,不掺杂一丁点感情因素了——没有办法,如果女皇真一时感情用事上了脑,那以双方往日的纠葛,估计立刻就会把侄儿鞭打致死……
以这种能在调节和法制栏目走上两个月的家庭关系,你能指望政治机器如武皇,会对母家的荣耀绵延有什么真心么?。
当然,虽说姑侄间的关系凉薄得还不如路人,但正因为姑妈是政治机器,所以武承嗣武三思反而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政治机器是不会为区区的爱憎左右的,只要两个侄儿迎合姑母最为迫切的政治需求,他们依然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以此观之,自皇帝登基之后,武承嗣等人虽然昏招迭出,但还是有几处妙手的。天授二年,武承嗣等指使洛阳人王庆之谒见皇帝,请更易太子,对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一语立刻触动了皇帝的心肠,甚至打破常例,授予王庆之敕命,给予他随时可以面圣的特权。
但从后续的操作来看,这一处妙手与其说是武承嗣灵光一闪,倒不如说是瞎猫碰上了耗子。在王庆之得手之后,他们没有在李武易姓这个关键问题上继续发力,挑拨皇帝绝不可忍耐的逆鳞,而是继续走在已有道路一骑绝尘,继续痴迷于栽赃陷害勾结酷吏。而在武氏这疏忽的关键空当里,亲近李唐的大臣终于抓住机会,一句点破了皇帝最尴尬的处境:
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
——不会吧不会吧,陛下不会真的相信自己那宝贝侄子会知恩图报,将她这个姑姑奉入太庙吧?
周礼云宗庙社稷,宗庙社稷,社稷与宗庙本就是一体。皇帝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所建立的大周,不仅仅是千里万里的疆域,更不仅仅是朝廷那几座衙门几部堂官,甚至不仅仅是皇位上无限尊荣,而是死后连绵不绝、万世永继的香火、祭祀、供奉。以宗法制度而言,武周社稷的根本,就在她则天皇帝的宗庙之上。
那么,如果则天皇帝宗庙的地位都可能动摇,这武周社稷又谈什么“永续”?
至此,亘古一见的女皇终于意识到,她称帝的举止激发了华夏宗法制度下最大最恶性的bug:传位李氏,意味着十余年苦功付诸东流,所谓的武周不过镜花水月;传位武氏,则意味着自己只能做武周王朝高高在上的孤魂野鬼,与这个自己亲手建立的王朝再没有半点关联。
喔不对,以武承嗣等人的刻薄、阴损、忘恩负义,再考虑到武家人集体的愚蠢,他们真要有翻身做主的那一天,搞不好第一个举动就是给武皇当日贬斥的亲戚们平反,将武元爽武元庆等推尊为帝,让女皇母女到地下去给欺辱自己的哥哥嫂嫂们洗脚。
——所以说,要么牺牲大周社稷宗庙,要么在牺牲大周社稷宗庙的同时当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扶兄魔大怨种;请选择吧,女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