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回鹘前年扣押大唐商人的货物,面对唐朝使节的责备,还曾倨傲蛮横无礼冒犯,竟称“姓李的皇帝是天可汗,咱也是个可汗,如何不能平起平坐?”,侮慢之词恬不知耻,忠臣义士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但正因为万难理喻,而今骤然一转攻势,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固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但反转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们不要脸吗——好吧搞政治的可能确实不怎么要脸,但他们都不需要花点时间做心理建设的么?
于是沉吟片刻以后,便有人疑惑发声:“回鹘到底也是盘踞西域漠北的大国,难道连这三成的关税都抵不住么?恐怕未必会如此软弱罢?”
闻听此言,作为长·者的孙姓士人立刻便是一声冷笑,语气却颇为怅然:
“我知道诸位老弟在想什么……唉,大家在中原待得太久了,大概实在不知道这些西域南洋的小国,平日是怎么个治国法,所以才会将大唐朝廷理政的习惯牵扯到这些草台班子上。唉,我昔日奉命于西域都护府观政,出发之前,也是从没有想过其中的差别。”
一听此语,大家登时肃然起敬:而今西域牵涉至重,能奉命于都护府观政者,无不是国子监中上上大才,岂可轻忽?于是立刻有人起身为前辈斟酒,还小心恭维:
“请先生赐教。”
“不敢,不过初出茅庐的愚鲁之过而已。”孙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当日国子监分派我等外出观政,每两年要提交一份观政的报告来。于是我斟酌再三,选了彼时西域的焉
耆国——此国地处要冲,国中又出产美玉宝石诸多珍物,因此在商贸中获利无算,百姓殷富。我当时考察良久,认为此国前途无量,光辉似锦,因此特意攥写报告,请求朝廷能扶持此国……“
诸位士子茫然眨眼。以他们所知道的那一点经济学“比较优势”的理论而言,焉耆国若能在商道中扬长避短发挥优势,的确有借美玉宝石致富的可能,又谈何“愚鲁之过”?
在此一片疑惑之中,还是。鸿胪寺丞的公子隐约记了起来:
“我记得,这焉耆国似乎与大唐不太——不太和睦……”
“足下说得不错。”孙先生幽幽叹息:“我辛辛苦苦筹备了半年的报告刚刚定下初稿,便听闻边境事变,焉耆国招揽突厥余孽,被都护府给犁庭扫穴了。”
众人:…………
行吧,他们算是明白,为什么孙先生才学优异年资上品,却依旧迟迟没有授官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明白这些小国是为什么要这么作死。”孙先生怅然道:“不过后来我念头也通达了——听说陛下接到焉耆作乱的消息以后,那是足足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搞明白缘由呢。”
“所以,你说它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他妈的!这些蛮夷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本奏疏摔在地上,而后是哐当一声巨响,端坐上首的长乐公主一掌拍动几案,只听笔墨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高耸的书山摇摇欲坠,愈发衬得公主面色阴沉,狰狞可怖。
侍立在公主身后的女官无声叹气,但终究欲言又止。没有办法,虽然身负长孙皇后重托,竭力要维持公主皇室的风度;但自帝女奉命于市舶司听政以后,受朝中种种不可思议的形式所迫,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脏话竟尔无师自通,源源不断慷慨如滔滔江水,实在不能阻遏,女官唯有扼腕羞惭而已。
当然这也不足为怪,毕竟房、魏、王等谦谦君子,一旦入政事堂议事论决,那不也是奇谈怪论脱口而出,丝毫不顾朝廷的颜面吗?
说白了,谁能在工作的福报中保持镇定呢?
不过,同样被奏折淹没的太子倒还维持着气度。他不急不缓合上一本奏章,而后才徐徐开口:
“何必如此?回鹘——好吧,回鹘的局势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不出乎意料,也不会特意召集合议嘛……”
贞观六年设置市舶司伊始,即使圣上与政事堂也没有预测到它那赫然兴盛的未来——短短五六年光景里,随着通商贸易规模与关税比例急剧增加,市舶司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虽尔依旧是六部名义的下属机构,但威权至重手握财源,俨然已经能与老上司户部平起平坐,正是所谓干弱枝强而调度不灵的局面。
为了应付这尴尬复杂的局面,贞观八年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太子同样听政于户部,并与长乐公主每月聚会议政一次,共同料理财政上与贸易有关的重大疑难事务。这制度原本是为缝合户部与市舶司龃龉的仓促之举,但实行以后却同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皇太子与大公主联手起来,不过一年零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已经将户部架空得干干净净。
——说白了,一旦贸易与税收合流之后,其余财政上还能有多少“大事”,可供户部参详呢?
而今日紧急召见合议,正为现今紧赶慢赶入长安城打秋风的回鹘使团。大唐安插在西域的暗探不知凡几,所探知的消息比寻常士子所知详细百倍,也更触目惊心百倍——国子监的监生们所料不差,回鹘的态度反转得如此快速凌厉,恰因国内那糟糕到无以言喻的局势。仅以暗探的奏报,则回鹘仅粮价布价与铁器价格,一年内便足足翻了十倍有余,真正骇人听闻。以至于暗探都在回报中再三感慨,称颂朝廷料事如神,灭国不用一兵一卒。
而这番马屁陈奏上来,却立刻让长乐公主破了防。天可怜见,虽然当初的
确是她亲口建议圣上加的关税,但本意可绝不是要回鹘人的性命——大唐又不是后世搅屎搅到周遭秩序全盘崩溃的神经病帝国,基本的上国常识还是懂一些的;要是因一点冒犯就随意降倾国之怒,这万邦共主王道至尊的地位还要不要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才加了区区三成关税而已么?
……好吧,以奏报的细节来看,这事情还真不能归咎于长乐公主。回鹘部族林立而中央虚弱,可汗常以商税收买贵族,供上层享受奢靡生活。而三成关税生效以后贸易减少,虽然对回鹘国力没有根本的影响,却大大削减了可汗享乐的开销。于是当代回鹘可汗苦心孤诣,除特意加大搜刮弥补损失以外,还额外参照了他麾下数位大贤之士的见解,决定效仿中原以废铁与青铜铸造钱币,直截了当捞它一笔。
某种意义上,诸位粗通汉典的大贤之士倒也没有哄骗可汗,中原皇帝的确曾有以低劣金属铸造恶钱的举止,而且铸此铁钱的皇帝还多半都声名赫赫,永垂青史,能在货币史上留下永恒的教材。他们的形象光辉耀眼,而他们的名字亦永不能被百姓忘却——譬如王莽,譬如萧衍,又譬如广大帝,个个都是类人宇宙闪耀的群星。
而理所当然,在实行铁钱后不到一月,回鹘那点脆弱零散的商品经济立刻向着地狱一路狂奔,一比一严格再现了历朝历代铸造恶钱牟利后的统一下场,甚至结局更为恶劣——毕竟吧,滥发钞票这种事也不是每个经济体都能承受;洪武皇帝滥发宝钞,虽然有以物易物的害处,但最终结果不过是让全国人民在擦屁股时多一种选择而已,回鹘这种小国滥发货币,那么商人与小民就都别想活了。
就凭区区二十几万人的经济体也敢碰瓷我带明自由主义小政府神国吗?狗儿的,凭你也配?
奏报中说,回鹘可汗现在已经在铸造“大钱当千”了——原本面值为百的货币改为一千,原本面值为千的货币改为一万,依次翻倍永无止尽,试图以此抵抗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的通货膨胀。而长乐公主——即使长乐公主在货币经济学上的造诣远不如她饱读典籍的兄长,仅凭历史直觉,也能一眼看出可怕的端倪:
要知道,上一次新朝王莽陛下搞“大钱当五十”后不过数年,自己的脑壳可就挂在义军枪杆上了……
换言之,回鹘可汗凭一己之力,终于将大唐轻描淡写的惩罚扩大衍生,推演出了连创始者都梦想不及的神奇变化
这是什么五年叛乱三年亡国的卧龙凤雏啊?天壤之间怎么会生出这种货色啊?
“混账!”
被蛮夷理政能力所破防的长乐公主忍耐不住,终于再次怒骂出声。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