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委实是不可理喻之至,震得霍将军都微微瞪大了双眼,错愕惊异,不能自已——所谓兵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事前再三筹谋预备,犹恐不及,怎么能如此轻窕随意,以一个“不知何时”来搪塞敷衍?再者,皇帝并非不通军务的昏庸之主,既然已经下定征伐辽东的决心,又怎能推三阻四,拖延到“越晚越好”的地步?!
如此怪异扭曲,莫名其妙的举止,简直超越了霍去病十余年来一切的见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是陛下与朝中重臣已经昏聩而不能自主,中枢瘫痪到文恬武嬉的地步;要么便是秘不示人,有非同寻常的用心——
霍去病忽的灵光一闪。
“陛下是一定要变法了?”他低声道。
“是的。”公孙太守语气沉缓,却斩钉截铁:“至尊决心已下,丞相府数日内便会下令调度朝中人事,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传旨的钦差居然敢纵论朝中人事,这与其说是私下告知,倒不如说是奉旨泄密……而正有此奉旨泄密,才隐约呼应了霍去病一切的猜想,于是乎雷霆震耳,惊心动魄,刹那间便揭开了一切迷茫的关窍。
为什么皇帝在朝鲜辽东战事上要送来如此含糊、朦胧,大大违背军事常理的消息?除非这预备良久的一战,并非是出自于军事的目的。
变法变法,固然前途光辉璀璨,道路却是回环曲折,幽暗难以揣摩;设若一往无前,顺风顺水,自然是尽善尽美的境地;可前进中一旦遭遇波折险阻,乃至于料理失当,又该如何应付反弹的汹汹浪潮?
就算贵为皇帝,难道又能真弹压下一切变法的反对派么?
所谓名将未虑胜而先虑败,皇帝身为名垂青史手腕老辣之至的千古一帝,当然不会不为未来的挫折留下退步的余地,而他预留的余地,恰恰就在这几份含糊朦胧的口信之中……或者说,牵系在他的心腹爱将,冠军侯身上。
——一
旦变法遭遇阻碍,朝廷的威望便将因此挫伤;朝廷威望一旦挫伤,便急需非常的手段来消弭影响。
而自古以来,还有比对外战争更能刷威望的手段么?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权术了。所谓胜利可以解决一切思想问题,当年皇帝定一尊而大一统时,同样遭遇了黄老派外戚派功臣派乃至贤良文学激烈的抵抗,但对匈战场上只要嬴几次胜仗,朝堂上一切的争论便立刻化为乌有,任凭贤良文学痛心疾首舌绽莲花,说得顽石点头天女散花,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区区聒噪而已了。
——归根到底,人类毕竟是慕强的动物,而一切理论的雄辩也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冷酷;反对一个年轻气盛而一意孤行的皇帝很容易;反对一个百战百胜开疆拓土的皇帝却真是万分艰难,实在无法立论。
因此,朝堂上的争执完全可以转为朝堂以外解决。政治斗争与内部清洗太残暴也太无聊了,能借战争威望平息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动刀子呢?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是武皇帝别样的温柔——流蛮夷的血,总比流汉家大臣的血,更为合适吧?
当然,这种做派不是没有风险的。带宋当年熙宁变法举步维艰,又何尝不想从对外战争打开局面?不要说收复燕云十六州这等可望不可及的终生使命,但凡能在对西夏的战场取得决定性的突破,都足够新党以此横扫朝堂威慑百官,积累底定新法的强力威望。不过嘛,五路伐夏屁滚尿流,当朝廷的裤衩子被区区西夏扒下来以后,熙宁变法也就要随着宋神宗的寿命一齐烟消云散了……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你手上都没有几个登峰造极可以随时对外转移矛盾的强军名将,那也敢侈谈变法么?
不过,这种由变法所决定的,对外转移矛盾式的战争可绝不好打。不同于汉匈之战的精密谋划,公孙呈现口中征伐朝鲜的“不好说”,是真正的不好说——不知道何时政治平衡就会破裂,不知道何时变法就会遭遇阻碍,不知何时就会有以军事胜利兑换政治威望的需求。而为了排除内部的纷争,主将很可能会被迫在并不合适的时间出兵讨伐,面临棘手之至的军事困境!
某种意义上,这种目的不纯的战争甚至是违背兵法常理的——所谓多算而胜少算则败,战争中考虑的越多顾忌便越大,顾忌越大作战便越难;要让将领们为了国内的政治需求出兵决战,那何异于绑缚住士卒的手脚,而汲汲求胜于沙场?历来战史血
迹斑斑,无数次在优势局所打出的送人头战绩,不就是因为这种外界因素的干扰么?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临兵布阵,岂可二心!
说白了,天书曾叙述的那带宋五路伐夏,送人头式的惨败,多半也是因为皇帝为谋求朝堂局势而催逼过甚,最终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不但没有挽回威望,反而丢尽了大宋的脸面。
显然,以皇帝的聪慧敏锐,不会想不到这点细节。之所以在口信中如此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大抵也是给君臣之间留一点颜面而已——冠军侯要是真觉得这开战的时机不甚措手,大可以默不作声,封还旨意;避免一场政治与军事双重的打击。
当然,真要是选了这条路,那一切由变法所引发的危机就真只能内部解决了。而内部解决的方案,永远是那么残酷。
霍去病思索良久,隐约心领神会——毫无疑问,如若他松口答应下来,那么这一场变法的成败兴衰,乃至整个朝局的起伏动荡,便真要在茫茫未来寄托于自己一人肩上了。如此责任深重,路途艰险,不能不令人惕然生出敬惧之心。
于是冠军侯沉吟良久,终于低声道:"不知大将军……"
“陛下说,大将军要奉命留守京师,随时监视长城以北的异动。”公孙度叉手道:“请冠军侯不
必过虑。"
所谓“不必过虑”,俨然又是皇帝的暗示。既然要做变法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那以至尊老辣娴熟的手段,当然不会不顾及内廷的安全。有卫青不时坐镇京中威慑宵小,才真是神鬼辟易万邪莫当,稳稳当当的改革护法。自然,再考虑刘氏诸侯王在造反时勾搭匈奴人的爱好,让卫将军隔三差五到草原逛上一逛,也不失为良法。
霍去病唔了一声,但终究喟然叹息:
“《孙子兵法》云,军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如是而已;真要摒弃天时之利,自蹈于辽东险地,则兵凶战危,难以逆料。若帅臣无孙、吴、韩、白之能,恐不能克尽全功。"
既然不能占天时之利,对将帅的要求便大大提高。这样稀里糊涂先天不利的政治仗,也只有孙武吴起韩信白起才能打得了了——要是普通而又自信如大宋,那结局可是实在不能妄言..
这警告如此森严直接,略不隐瞒,由不得公孙太守不悚然警惕。他——仔细
记下,而后恭敬行礼,庄重询问:
"……那么冠军侯以为,谁可以当此重任呢?"
“喔。”霍去病很直率:“我应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