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列国养得起家禽牲畜的,通常是乡间富户豪强与城中勋贵公卿,有的甚至一年会养上数十上百只,用来享乐待客。
寻常庶民之家,罕有如韩丰那般身怀打猎之人,他们至多会在操办红白喜事之时,心疼地从全家口粮中省下些钱粮,去乡中屠户处割上一两斤肥羊待客。
而庶民一生中能吃到的油腥,同样来自乡邻红白喜事的宴席上。一陶碗摆着几片羊肉的葵菜,一陶簋冒着些油汪汪色泽的莱菔,是他们会隔三差五从记忆中,翻出来继续咂摸的美味。
今日这菜籽油的出现,便意味着:地里种的庄稼真能榨出油来,往后,平民之家也吃得起油了!
此刻,花了一两月时间,终于按说明书倒腾出卧式楔楔式榨油机的五黑,也神色颇为激动地,举着一年前得到的榨油说明书,滔滔不绝地继续禀报着,
“王上,臣此番才惊觉,原来这世间草木之果实,其间果然蕴藏丰富膏脂之液,只是,往日臣等不懂需借助木石之力...如今一石油菜籽,可榨出四十斤菜籽油,据此说明书所言,被榨干的油菜饼亦能用来喂养家禽与牲畜,抑或用来肥田...不过此榨油机操作之法,远比水磨要繁复许多,需以壮汉操作大力以木石相击榨出油,又要控制技巧,绝不可将油抛洒出来...”(1)
嬴政神清气爽地接过对方手中的说明书,越看,他清朗的眉间喜色愈盛:原来除了油菜籽,小崽给的花生与芝麻亦是能榨油的,甚至,连列国常见的菽豆也能榨油!
他含笑听完五黑之言,又迅速盘算了一番,问道,“五黑子,照此说来,这榨油一事与百姓自行磨面粉一事,可是全然不同?”
五黑忙正色道,“正是如此,王上!这榨油一事断不可让百姓自行操作,若稍稍出些岔子,一人抛洒二两油,一万人便要抛洒数千斤油啊...”
莫说亲眼见到众人手忙脚乱的场面,便是他此刻这么一提,心都痛得直哆嗦,那可是油啊!
虽则秦国各处播种之物并不相同,油菜籽需生长于肥沃之田,土地贫瘠之地只适合播种菽豆,而花生与芝麻
则是放在麦田套种的,但这几样皆能榨油,倒也不会出现榨油机闲置的情况。
嬴政沉吟道,“如此,寡人可命各郡县开设榨油工坊,在咸阳再开设一处总工坊...由少府派人将榨油机运去各处安装,再挑选刑徒中身强力壮者,统一培训后分派前往各地榨油工坊,各地工坊既可榨油售卖,亦可收取少许酬劳为庶民榨油,还能以现钱,向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
这油菜籽不可直接食用,花生又太过味美极易勾人谗虫,而庶民亦绝不可能将之全拿来榨油,想来定是要设法拿些出来售卖的。
如此一来,朝廷便能得到更多榨油原料,至于这菜籽油花生油,眼下售卖的对象主要是秦国与列国豪强权贵——一旦他们闻过草木之油的香味,仅仅靠从佃户手中收来那点,又如何能满足他们动辄私下设宴的口腹之欲?
五黑闻言一喜,又忙追问道,“王上,开设榨油工坊一事自是极好的,如此,各地百姓便能便捷得到食用之油...但臣想斗胆问一句,若庶民从家中背油菜籽前去榨油,这榨完的油菜饼又归何人所有?”
莫看这东西人吃不得,但对百姓而言,亦可用来掺着野草喂养几只鸡鸭,如此便无须耗费粮食了——鸡鸭吃菜虫长得飞快,这油菜饼可是有油腥味的,与菜虫也无甚区别了。
君王见他一心牵挂着百姓,便带着赞赏地笑道,“爱卿放心,寡人岂会与庶民争利?这油菜饼自然是归百姓所有,至于这榨油收取之酬劳,亦不过是些成本开销。”
纵便嬴政坚定来日要施行仁政,亦绝非是只有满腔仁义之心的君王,反之,他是饱学帝王之道的古代君王,向来深谙人性与驭人之道,君者,恩威并施也。
先前,朝廷免费为百姓盘火炕、设水磨、发食谱,乃是当时秦国历经数百年商君严法,庶民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他为百姓们分些甜头,一则为改善他们的生活,二则亦是为收拢人心。
而如今秦国有了高产之粮种,据治粟内史推断,今岁秦国各处百姓能留下的粮食,比往年足足多了三四倍之数,如此一来,家家户户纵是一日吃三餐,亦是人人能吃饱饭还有余粮的。
以朝廷眼下的处境,除却官吏之岁俸、数刑徒之口粮,还有军马大笔开销,山东四国要打,还有七国河渠要修,还有大大小小需耗费银钱之处,是断然无法样样为百姓提供免费之物的,以成本之价让利于底层庶民,已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再者,若朝廷免费为百姓榨油,各处豪强权贵们必会设法“合理”地钻这漏洞:他们可先朝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却不收果实只收油,须知,油之售价自是囊括人工费的——如此一来,朝廷工坊岂非白白为豪强效力?
当然,为彻底杜绝这等现象,他下诏之时还会明确规定:工坊只以成本价,为庶民榨取自家食用之粮,每户有定额数量,超出者按市价收取。
总归,君王愿在能力范围内,多体贴几分底层庶民,却绝不肯让豪强多占朝廷半分便宜——甚至他还琢磨着,
该如何从韩魏那些富得流油的贵族身上多捞些好处呢。
于国无寸功,却坐享大量土地与财富,偏生这些人还是昭示秦国“灭国而善待诸国豪强贵族”的吉祥之物,在统一中原之前,他一时还动不得...
君王又与五黑商讨了一番开设工坊之细节,早就在一旁闻得悄悄咽口水的明赫,则趁机拉着韩信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深深吸了一口。
这时期宫里吃的是动物油,纵是熬制得再好,也总有股散不去的腥味,他已经好久没闻到这混杂着草木香的植物油味道了,十分想念!
他陶醉地近距离闻了几口,又将碗递给了如临大敌的韩信,鼓励他也快来吸一口香味。
韩信努力在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郑重其事地捧过陶碗,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边缘,生怕这宝贝被自己打翻了,刚端到面前,鼻子还没凑上去,那浓郁的香味便已扑面而来,好香啊!
这味道,让他情不自禁涌出了许多唾液,好想抱着喝一口啊,若非王上与五黑等人在场...
他好怕自己会忍不住丢人现眼,慌忙将菜籽油重新递回到明赫手中,努力将唾液吞了下去,明赫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油,猜出韩信...约摸是想吃这油?
这可不能生吃的!他既想趁机为韩信解围,又想提醒父王此事,便急忙捧着陶碗到嘴边,一脸天真看向五黑,问道,
“五黑子,这油好香啊,我想喝一口尝尝好吗?”
韩信忙诧异望向他,啊,原来九公子也想喝一口吗?看来着实是这油太香了,让小孩子都忍不住想吃它,而非我嘴馋呢...
嬴政闻言,急忙弯腰朝小家伙伸出有力的手掌,笑道,“这草木之油亦是油腥,想来是绝不能喝的,吾儿若谗这菜籽油,待晚膳之时,寡人命人用它来炖菜,可好?”
明赫乖乖将陶碗交到父王手中,笑嘻嘻道,“好!”
五黑忙提醒道,“王上,臣榨出来便试过了,此油生吃是极苦的,需将它放入陶簋之中熬至白沫全消、黑烟升起之时,方是熬熟了,如此可去苦味...”
嬴政颔首一一记下,见一旁的明赫边听,边一个劲的吞口水,猜出他定是想念仙山家中之油了,便将陶碗递给宫人,一把将小家伙抱起,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笑道,
“小崽莫要着急,今日晚膳便有这菜籽油吃了,寡人会命膳厨按五黑子这法子熬制的...”
明赫忙指着地上眼巴巴吞口水的韩信道,“父王,孩儿也想分些菜籽油给韩信尝尝,可好?”
君王笑着颔首,“五黑子今日送来五罐,吾儿可赠韩信一罐。”
韩信忙惊喜看向君王,端端正正拜了个大礼,“多谢王上!多谢九公子!”
明赫兴奋地捧着父王一顿狂亲,什么“您真是世上最好的亲亲父王”这种话都出来了,五黑早就习惯了,倒是蒙毅臊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小儿无状,童言无忌。
五黑一向来去匆
匆,恨不得禀报完正事便赶回去继续干活,此刻与君王谈完工坊技术一事,剩下的财政管理盘点之事,乃是治粟内史分内职责,他自忖半分不懂,忙拜道,“王上,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哪知明赫却扭头看向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问道,“多谢五黑子造出榨油机,让我们能吃上香喷喷的菜籽油!但铁锅呢?我记得,你去岁曾答应父王,要造出铁锅来炖大鹅呢....”
五黑猛一拍脑门,铁锅?他给忙忘了!
...
当齐楚燕三国几乎同一时间派出大军、奔赴赵国边境的消息传回咸阳之时,已是九月上旬。
章台宫中,年轻的秦国君王缓缓放下手中最后一封密报,凤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命蒙毅将几封密报,分发给殿中几位前来商议武将后,问道,“此事太过蹊跷,不知爱卿们如何看?”
平心而论,他相信秦国派去列国的探子,绝不会传回假情报,也相信齐楚燕三国若有半分佯装调兵的蛛丝马迹,定也瞒不过这些探子——他们本就是军中斥候出身,深谙“大军一动,粮草先行”之理,数十万人上路消耗之粮食,若有作伪岂能瞒得过他们?
但这正是令他大惑不解之处,密报之中言明,三国猝然发兵之理由,竟是都想与赵国分那九座城池。
且不说赵国最后能拿到怎样的九座城池,便是真有盟约所言的九座城池,值当三国百万大军赶往赵国吗?除非,要城池只是借口...
这时,王翦面色奇怪地开口道,“王上,老臣以为三国所谓瓜分九城之言,想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借机灭掉赵国罢了。”
李牧亦沉吟着附和道,“王上,臣亦这般认为,三国居心不良。”
李信亦赞同此言,但三位武将面上,皆写满了不敢置信,正认真琢磨着这齐楚燕三国,此举究竟要做甚呢,却听桓猗一头雾水真诚地开口道,
“王上,臣也是这般想的,但臣没想明白,这三国君王这般举动,莫不是齐齐发了癫?若说他们联手来攻打我秦国,臣倒能万分理解,但他们...竟去打赵国?”
赵国,乃是秦国攻打燕国最大的障碍,也是秦国伐楚最忧心的身后隐患,秦军每每伐赵之际,都少不得楚燕两国在背后使小动作来阻止。
如今,这三国...竟要主动替秦国除去它?
他巴巴看了一眼君王俊朗的面庞,又看了一圈王翦等人沉默的面庞,不确定地问道,“臣以为,此事...或许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