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项梁闻言大喜,急忙取过项籍手中的扫帚归位,抱起他笑吟吟道,“籍真有大丈夫之志也!”
项燕看着次子与长孙,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自己若是为国战死,以这情同父子的叔侄二人之性子,定会耗费毕生之力为他、为楚国复仇。
若秦国为征服天下列国,行穷兵黩武之霸道,频频加征税赋,奴役国内民夫,在一扫六合后,又以卫鞅酷法压制六国之民——
六国贵族与天下万万人,定会在数十年内群起而攻之,秦国纵便得了这六国故地,也决计守不住这天下,如此一来,项氏子孙的复仇便称得上顺势而为,若真能从乱世中夺回几l座楚国城池,也算为朝廷尽忠了...
可想到秦国的高产粮种与煤矿,想到韩魏赵故地被秦国彻底收拢的人心,想到上月他去寿春郊外观望春耕之时,农人们脸上悲苦的绝望之色,项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气鼓鼓的项籍,面色沉肃地开口道,“这般匹夫之勇,何足称道哉?项籍,你且记住了,你虽有生而自带之神力,但一个孩童,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六十万秦军的...”
项籍拼命挣扎着,用力掰开项梁的手跳下来,跑来抱住项燕大喊道,“不,籍会长大的,籍总有一天能灭了秦军的!”
项燕顿了顿,一下下摸着长孙的脑袋,又无奈道,“籍啊,如今已来不及了,楚国已来不及等你长大...而老夫,虽有万人敌之勇,但我楚国若想仅凭老夫一人之力,亦是决然无法打赢秦军的...”
由于楚国宗室长期把持朝纲,国中人才凋零,如今的楚国,已找不到第二个能迎战秦军之将,想来到时与他分军配合的将领,又是屈景昭三族派出的废物罢了。
楚军虽有人口优势,中途可源源不断补充士卒,却难敌秦国数名久经沙场之悍将凶卒。
是以,如他这般的老将早已看出,虽然即将到来的秦楚一战尚未开打,虽然楚国疆域辽阔地形复杂,但如今秦国已平定诸国再无隐忧,只要秦军不主动退兵,楚军纵便能借助对地形之熟悉,突袭秦军打上几l场胜仗,最后土崩瓦解亦不过是早晚之事。
国力不如人,将领不如人,君王不如人...楚国既无良臣,又无旁的栋梁之将,如何取胜?
项籍在他怀中呜呜大哭了起来,“祖父不能败,祖父若败了,秦军定会杀了您!祖父...祖父您去求大王好不好?求大王如今先不要跟秦军开战!籍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待我长到叔父这般高,我便可替祖父领兵上战场将秦军全杀死,我要将秦军全杀死呜呜呜...”
项梁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侄子这话何其天真?
若王上前番不派军挑衅秦国,这一战,想来还能再缓上一两年,如今,是楚国主动给秦国递上了复仇的借口...
不,此事并非楚国之过,若非秦国接连蚕食山东诸国,王上又岂会乱了阵脚?想到此处,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秦军远道
而来,若能设法断其粮草...
哪知,项燕在安抚了一番长孙后,却将秦国眼下兵多将广、粮仓充足、还为庶民减税之事一一说来,又殷殷叮嘱道,
“据老夫所知,三年前,秦国灭了韩国,韩人非但不怨恨,反倒对秦王感激涕零;两年前,秦国灭了魏国,魏人亦对秦王忠心耿耿;去岁,秦国灭赵后,北地各郡之民更是载歌载舞,庆祝李牧终于摆脱了昏君...想来,此番秦国能如此快速连灭燕齐两国,亦有收拢人心之功啊!”
“如此一个强大的秦国,如同泰山之巨石,尔等绝不可以卵击之!切记,若老夫所率之军不敌王翦,则楚国必亡,届时,项梁你即刻带族人离开寿春避乱..待战事平复,按今秦王待列国王公大臣之先例,必会以仁义之道善待尔等,从此,项氏需安生自保,切不可行复仇之事...此事,尔等定要牢记于心,切不可忘!”
项梁听完他这话早已面色大变,急忙跪地道,“阿父,您怎就一心认定,我楚军此趟必败呢?儿以为,秦军若真要派出六十万大军攻楚,每日所耗之粮食与草料必有数万石之多,届时,秦人必会顺着汝水淮河源源运粮南下,并在沿岸驻扎修建粮仓储存...届时,我楚国若能埋伏大军于水岸截杀秦军粮草,再派人烧毁秦军储粮之仓,如此一来,任他秦军再如何不可一世,亦难抵缺粮之患,必会引起军心大乱...”
项燕长叹一口气,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道,“此战若是秦将桓猗一人前来,截杀粮草与烧毁粮仓之计,我军恐能有一两分胜算...可秦王此番为求稳妥,定会派出王翦前来。王翦此人心思何其缜密,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岂会留下粮道粮仓这偌大的空子给我楚军钻?老人比你看得更清楚,此事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项梁啊,往后老夫不在了,你凡事还需再多想上几l番!”
项梁急忙抬袖擦了擦滚滚流下的眼泪,哽咽道,“阿父...莫要一再说此等不吉之言,您定能打败秦军的...”
他这一哭,惹得项籍又再次哭喊起来,听着项籍口中的杀光秦军之言,项燕猛地一拍案几l,怒吼道,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老夫乃是武将,上战场第一日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何曾惧怕过死之一事?总之,项梁你务必记住,待老夫战亡,莫要惦记复仇一事,带着项氏一族安生度日即可...”
项梁仰头摇首道,“阿父啊,儿做不到啊!您既有为国死守之志,儿又岂能只求自保?请恕儿难从阿父之命!自儿晓事之日起,便知晓秦国乃无信无义之国,负我楚国多矣!”
“暴秦若真行仁义之道,又岂会发兵剿灭山东五国?若非秦国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王上又岂会派出大军北上?我项氏一族世代饱受国恩,又岂能在楚国遭受亡国厄运之时,任由楚人哀啼而明哲保身?儿不管旁国之人如何被秦国假仁假义迷惑,但楚国若果真亡国,儿此生定率族人秉承光复楚国之志,将秦人从我楚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项籍也大声附和道,“叔父说得对,籍也当如此,若秦军敢
灭楚国,项氏便要灭了秦国!”()
项燕伸手指着项梁,冷哼道,“项梁啊,你长兄走得早,老夫将项籍托于你教导,这便是你教出的项籍?本领不大,口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赶走秦人?灭秦?秦人收拢人心之术堪称可怖,届时,恐怕楚人皆自愿做秦人,尔等要将他们亦赶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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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梁还想再辩解,但项燕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便飞快开口结束了父子对话,
“罢了,老夫已是行将入土之人,哪管得了你们再如何折腾?你若想将项氏族人全折腾覆灭,老夫往后做个孤魂野鬼也无妨,滚吧!”
说着,他便气咻咻起身将项籍递给项梁,将二人推出了屋外,久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为楚将,他少年时幸得春申君提拔,又得了先王赏识之恩,虽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亦从未生出半分畏惧之心,不过是一死报国效忠而已,何足畏之?
但身为项氏族长,早在王上三番五次不肯听他劝谏之时,早在屈景两族明知官田更改田垄间距、会让楚国庶民迎来饿殍遍野之时,他便生出让后世族人隐退朝堂之意。
自春申君遭遇伏杀开始,楚国朝堂便一日比一日荒唐,项氏若再不急流勇退,恐将迎来若敖氏兔死狗烹之危机。
先王固然对他有恩,但他项燕既已决意拼死坚守国门报答这恩情,项氏族人便无须再搭上性命为王族复仇。
辜负楚国者,并非项氏,而是王族。
想到项梁与项籍的固执,他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中命人取来竹简,提前写下一封交待族中诸事之遗嘱。
...
时间一晃就到了骄阳煦煦的五月,仍未商议出究竟该求和还是备战的楚国君臣,却收到了一封秦王亲笔所书的战书。
这也是秦国横扫山东诸国以来,发出的第一份战书,楚王恍惚看着宫人呈上的绢帛时,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l分混杂着受宠若惊的自豪之情。
没想到,秦王竟肯遵循周礼儒法,这般珍而重之对待我楚国...
当然,下一瞬随着昭让大声念出战书的两句内容,楚王面上泛起的隐隐喜色,便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一把夺过绢帛,只见秦王特意用楚篆龙飞凤舞写道——楚王负刍粗材曲质,有豺狼之心,擅窃鸡盗狗之谲智,秉性奸诈无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负刍杀兄袭秦,乃贪残暴虐之君...寡人受命于天,今治军七十万南下,与楚王会战于楚地...(1)
楚王越看越气,先将战书弃于地上狠狠踩了几l脚,又大吼道,“无耻嬴政,欺人太甚耳!会战便会战,寡人不惧!嬴政,我楚国不惧秦军!”
杀兄夺位一事,乃是楚王负刍此事最耿耿于怀之事。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暗暗命人四处放出流言,假称先王后李氏所生之幽王、哀王,并非先王亲子,而是李氏与春申君媾和所生,以此证明自己夺位之事名正言顺。
在这重视孝道的时代,他宁肯亲自给亲
() 爹种上一片绿草原(),亦不肯世人将他视为狼子野心之徒?()『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秦王此番竟公然在战书中,指责他杀兄一事,怎能不令他气得跳脚?
如此一来,楚王想求和的心思登时消散一空,当即便改口附和昭氏与景氏,召来项燕任命为主将即刻操练士卒,又命人在国内加征士卒、筹备粮草,备战!
比起想趁机灭掉秦军主力的昭让与景初等人,屈附听闻此事却面色大变,急匆匆提前回到府中召集族中众人密议...
...
六月,秦王嬴政亲自在咸阳城外灞水之滨,以秦酒为七十万秦卒壮行。
跟随士卒一道南下踏入楚地的,还有一支豪华的秦将战队——
以王翦为主军的秦军,在陈城—商水—新蔡—舞阳—平舆为第一战线的战略部署下,由李信、桓猗、蒙武、章邯、刘季、钟离昧等人为偏师主将,各带一队偏师分别沿淮阳、汝水、颖水等地绕行,以穿插迂回的副线作战方式,四处侵扰楚军,令项燕所率之主军,根本无法同时抵达各地施援。
当然,这也是秦军在灭六国战争中,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一则,楚军的士气远胜山东列国。
所谓征伐士气,大多时候并不因君王而生,而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威信息息相关,这也是名将带的兵士气更高昂的原因。
因为,在战场上冒着性命危险厮杀的士卒们,所有的精神支撑全来自对将领的信任,一个屡战屡胜的将领,能最大程度激发士卒对胜利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便能转化成激昂的士气。
而项燕,便是这样一位赋予楚军无限希望的将领,就如赵国士卒迷信李牧一样,楚国士卒也将项燕视为精神领袖。
甚至,驻守各地的士卒根本无需见到项燕,只要知晓他们的上将军还活着,他们便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再次抓起武器与秦人决战,坚信项燕一定能带他们击退秦军。
二则,楚国不但士卒众多,战斗力亦远胜颓废的山东列国。
君王狂妄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楚国,有荆楚八百年独特的文化历史,无论语言抑或服饰礼仪,皆与中原各地不同,而楚地之民风,向来更为奔放彪悍。
而楚国数百年间灭掉的夷狄诸国之民,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也将自己视为了楚人,这些打着赤足亦能在山间健步如飞的夷狄后代,上了战场更是十分骁勇善战。(2)
三则,楚国地形复杂、河道遍布,又早在楚威王时期就组建了专擅水战的舟兵,楚军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屡屡将秦军撵至水边迎战,对水战毫不娴熟的秦军为保存有生力量,只得仓皇后撤。
毕竟,当年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白起,曾三次亲自发兵攻楚,一路取洞庭、破五渚,纵便最后鄢郢一战破楚都、焚宗庙,亦未能如愿成功灭楚。
如此一来,这场战事便僵持了下来,虽然两军在数场小战中各有胜负,但秦军所夺城池,相对于广袤的楚地疆域而言,依然不过杯水车薪。
但王翦并不着
() 急,只命各地将领按原计划,继续搅乱楚军士气,同时安营筑堡耐心等候时机便可,绝不可擅自轻敌冒进。
当日商议作战计划时,君王考虑到楚军元气仍在,楚地又地广人众,便否定了桓猗提出的速战速决之打法。
鉴于如今秦国已灭三晋与燕齐,再无后背受敌之忧,更有巨量丰产粮食支撑,嬴政认为,打王翦最擅长的持久战,才是最稳当之道,这才制定了“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的匹敌制胜方针。
八月,两军仍在秦军的小幅攻城略地中僵持,项燕一人统领四十万大军,却并未与王翦手中的四十万大军正面交锋。
两名老将,都在指挥着各处支线进退的无声布局中,暗暗较着劲。
项燕虽知这场战争,必将以秦军获胜而结束,且并不欲族人为楚国和自己复仇,但他依然如往常每一仗那般,以无比虔诚的报国之心,谨慎而细致地规划着每一步战术。
楚国虽注定要亡,但楚军既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力,将楚国灭亡的那一日,拖到拖不下去那一刻。
项燕驻兵于淮北河岸,不肯主动率大军出战,乃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冬日降临河水结冰之时,秦军押运的补给粮草,无法再顺水快捷而南下,届时趁秦军缺粮之危机,楚军便能借助本土作战之优势,冲上去击杀数支秦军偏师。
秦军虽注定要胜,他亦绝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夺得胜利?降秦?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便绝不会降秦!
而项燕不知道的是,王翦在催着各部加固营地之时,一边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楚将项燕主动发起进攻的时机。
世人皆赞他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却并不知晓,他为了谋划出一场时机成熟、有把握取胜的战事,要绸缪多少钱粮兵器细锁碎事,又要反复揣摩上多少趟人心。
王翦早已看出,眼下楚军数番故意丢弃小城,又在城中坚壁清野不留下一人一粮,大有不想与秦军鏖战、却又故意借此引诱秦军之意,此事岂不反常哉?
加之项燕一直按兵不动,想来打的正是拖延之计,想让秦军面临数月粮草不济之危。
可如今正是夏日,楚王和强势的楚国宗室,真会让他将两军大规模会战,拖延到冬日吗?
他并不着急,只要项燕先发起进宫,项燕与楚军主力便再无生机,所谓擒贼先擒王,失去项燕的楚军,还能再有如此士气么?
果然,随着时日的推移,来自屈景昭三族、负责统领楚军支线的偏师主将们,开始对这“不过瘾”的打法抱怨起来。
在他们看来,凶名在外的秦军,实则是一群窝囊废,在最初的数场厮杀后,后来每每两军打得正上头之时,对方便命人鸣金收兵,跑了!
而项燕以避免遭受埋伏夹击为由,要求他们不准追出十里之地。
这仗打得,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之事,最能吸引人胡思乱想。
于是,在偏师主将的再三催促下,仍不肯出兵迎敌的项燕,被主将们悄悄以密信告到
了朝中:秦军不敢与楚军正面交战,项燕却畏敌如虎,龟缩不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