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钱要是拿在郑惠菊手里,完全可以把老屋翻修,再起一间屋,干什么要一口气赔给徐淑美?
夏满银根本拿不出钱。
他相当于入赘黄家,两个孩子姓黄不姓夏。他虽然好吃好喝穿得体面,看上去过得不错,可是家庭地位根本就不高,家里的钱都捏在岳父岳母手里,他口袋里连一十块钱零花钱都没有。
最后,还是黄胜兰当了家,痛快拿钱出来,揪着夏满银的耳朵回家去。
她原本没打算掏钱,可是看夏满银那粘乎乎的态度,黄胜兰有了危机感。丈夫虽然无能,但胜在老实听话好控制,不如花点钱断掉他的念想。
徐淑美没有再继续与夏家人拉扯。
她心地善良,本就不是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
前婆婆郑惠菊为人刻薄、重男轻女、肆意败坏她的名声,固然可恨。但一来这些年夏满银把女儿丢在乡下,是郑惠菊把夏木繁养大,送她上了学,并没有阻碍她前程。一来夏满银入赘黄家,这让向来疼爱小儿子的郑惠菊大受打击,老态尽显,也算是她的报应吧。
至于夏满银,徐淑美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两万块钱、一巴掌之后互不相欠,往事如烟,从此便是陌路。
看着徐淑美冷静地处理与夏家人的关系,徐敬义怀是崇拜。他的姐姐还是这么坚强,真是太好了!他对徐淑美说:“姐,跟我回家住吧。”
徐淑美看着徐敬义,眸光里并无半分欢喜:“敬义,你回去吧,我和木木回市里。”
徐敬义有点着急:“姐,你好不容易回来,总要去看看爸妈吧?你走之后,我招工进城,敬忠考上大学留在省城,家里老房子给了三叔,我们都记挂着你啊。”
徐淑美牵着女儿的手,安静地看着他:“我是家中长姐,才三岁就背着你,你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地哭,是我抱着你在屋场里到处转。敬忠出生后我又继续带他,你和敬忠都是我帮着带大的,为了让你们读书我放弃读高中。我对得起你们吧?”
对上姐姐那双沉静的眼睛,徐敬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是,姐你对我和敬忠一直都很好。”
徐淑美道:“从小到大,家里的农活、苦活都是我在做,出嫁彩礼全都留在家里,逢年过节我大包小包拿回家,给爸妈买新衣、新鞋,哪怕结了婚有时候也会回村帮着爸妈干活,我对得起爸妈吧?”
徐敬义越听越心虚:“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对爸妈一直都很孝顺,村里哪一个不说你好?”
徐淑美道:“那怎么我不见了,夏家人随便造几句谣,你们就信了呢?为什么不继续帮忙找?”
徐敬义心中一痛,努力解释:“我们没有信!只是……”
徐淑美摆了摆手:“算了,别解释了。都说爱屋及乌,我不见了,你们却对我女儿那么冷淡,还想让我怎么做?难道要我对你说一声,我不怪你,你们也是没办法?有空我会回村给爸妈扫墓,至于你和敬忠,就当普通亲戚走动吧。”
说罢,徐淑美与夏木繁转身离开五皮村。
留下徐敬义呆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们母女俩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
夏木繁和母亲手挽手走着,脚步轻快而欢乐。
母亲在为她出头。
这让夏木繁心里美得冒泡。
这些年父亲冷落她,把她扔在乡下不闻不问,要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只不过她性子犟,不愿意示弱罢了。
今天母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父亲一巴掌,骂他畜生不如,简直太解恨了。
对了,还有舅舅。
母亲为了她,不惜与舅舅拉下脸。
这说明,在母亲心目中,夏木繁排第一!
夏木繁大声道:“妈,以后你就跟着我。你放心,我养你。”
徐淑美拍了拍她手背,一颗心疼得发抖,声音有些发颤:“好。”
村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夏木繁拉开车门,对一直等候的虞敬说:“走吧。”
孙羡兵从副驾驶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夏木繁:“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夏木繁微笑:“我妈妈好了,什么都记起来了。”
说完,她对母亲介绍起自己的两名同事:“孙羡兵,虞敬,我们三个以前在安宁路派出所案件组工作,现在一起调到了刑侦大队重案七组,他们帮助了我很多。”
徐淑美微笑点头:“谢谢你们。”
女儿能够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些好心人帮助她,徐淑美内心充满感激。
孙羡兵惊喜地看着徐淑美:“阿姨,你真的好了!”说话口齿清晰、目光温柔沉静,和先前那个迷茫迟钝的人判若两人,这说明徐淑美真的恢复了。
虞敬回过头来,憨憨一笑:“小夏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应该谢谢她。”
车子慢慢启动,村口那棵大樟树越来越远。
徐淑美看着窗外,垂下眼眸,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六年人生就这样归了零。
重回故地,只剩唏嘘。
从此,就与女儿作伴,
弥补她缺失了十六年的母爱吧。
车子开到新樟镇,夏木繁让虞敬将车速放慢,指着窗外建筑告诉母亲:“妈,你看看,镇上变化大不大?这就是镇上中学,你以前在这里读的初中是不是?我也是在这里读的初中和高中。”
徐淑美凑近车窗玻璃,看着眼前的校园。
校园大门完全变了样。
原先简陋的铁门变得高大洋气,低矮的红砖围墙也重新砌高,两栋六层楼高的教学楼看着气派得很。
徐淑美“啊”了一声,“新做的教学楼啊。”
夏木繁道:“是啊,我上学的时候只有一栋高中楼,前年又做了一栋,你原来上学的初中楼已经拆掉了。”
徐淑美目光里有着怀念:“拆了?真可惜。”
那个时候农村穷,新樟镇中学破破烂烂的,教学楼就是一栋两层砖混的楼房,小操场全是土,不过那个时候的她依然很开心。
正是中午时分,孩子们陆陆续续从校门走出来。
透过大门,看着整齐宽阔的操场,沙坑边的双杠、单杠、吊环,徐淑美眼里有了亮亮的光芒:“现在的孩子,真幸福啊。”
突然,徐淑美惊喜地叫了一声:“沈老师!”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确认下来,拍着夏木繁的手叫道:“我的班主任,沈鸿云老师。”
从校门口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老头,他戴着眼镜,佝偻着腰,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混在一堆放学孩子里显得格外显眼。
听到徐淑美的话,夏木繁定睛望去,也认了出来:“嗯,是沈老师。沈老师教隔壁班语文,不过给我们班代过一个星期的课。”
虞敬踩下刹车。
虽然车速不快,但因为这次刹车,车里所有人还是因为惯性往前栽了栽。
孙羡兵贴心地询问:“阿姨,小夏,那你们要不要下去和老师见见?”
夏木繁下了车,和母亲一起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喊了一句:“沈老师!”
沈鸿云似乎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来,眼镜挂在鼻梁上,眼睛从眼镜上方抬起来,认真看着徐淑美、夏木繁。
新樟镇中学升学率一般,每年能够考上重点本科的只有几个,夏木繁考上的华夏警官大学属于提前批次录取的重点本科,她能考上绝对算是学校的佼佼者。
因此,沈鸿云先认出了夏木繁:“夏木繁?你这是……”
夏木繁将母亲推在他面前:“沈老师,我陪我妈来镇上看看。您看看,您还认得她不?”
沈鸿云的目光落在徐淑美脸上,半天方才迟疑着问:“徐淑美?”
徐淑美乍见恩师,神情激动,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沈老师,我是徐淑美啊。”
沈鸿云眼睛一亮,细细打量着她:“我记得你,你的作文写得好,有灵气。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徐淑美没想到老师不仅记得自己,还一直牵挂着她,不由得眼
眶一红。她害怕老师担心,便没有说出实情:“老师,我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回来。”
沈鸿云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多问,只是叹了一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淑美关切地询问:“老师身体还好吗?”
沈鸿云:“还好,还好。”
徐淑美再问:“师母怎么样?彤彤呢?”
沈鸿云抿了抿唇,咳嗽一声转过头去:“我还有事,就此别过,回头再聊。”
徐淑美有心想多了解一下老师的近况,可是看他有事要忙,不好再打扰,只得匆匆告辞。
临别之时,夏木繁看着沈老师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萧索之感。
既然下了车,夏木繁索性带着虞敬、孙羡兵一起,到了镇上一家名为如意的餐馆准备吃午饭。
夏木繁点了菜,四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餐馆老板认出了夏木繁,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主动送了个凉拌菜,神情之间兴奋得很:“小夏,听说你考上了警官大学,现在是不是当上警察了?厉害啊,想当年你寒暑假到我这里还洗过盘子咧,现在真是出息了。”
徐淑美听着心疼,夏木繁却并不介意,应付了几句之后继续吃饭。
吃着吃着,又说起了沈老师。徐淑美说起自己的班主任沈鸿云老师,语气里满是怀念与感激。
当年她读到初一的时候母亲滑了胎,家里忙不过来想让她辍学,是沈鸿云老师牵着她的手来到村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好不容易才说服父母同意她继续读下去。
初三毕业之后,老师曾提过由他出学费和伙食费,资助徐淑美继续读高中,虽然最后徐淑美还是放弃求学,但对老师一直心存感激。
今天看到老师头发稀疏花白、脸上满是皱纹,老得那么厉害,徐淑美心里酸楚,连饭都吃得不香了。
徐淑美说:“沈老师是个非常、非常好的老师,他还记得我呢。可惜今天老师有事要忙,不然真想和他多聊聊。”
沈鸿云那佝偻的背影闪过眼前,夏木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老板:“胡老板,镇中学的沈鸿云老师你知道吧?”
胡老板一拍胸脯:“镇上的人我基本都认得。沈老师嘛,他在镇中学当了几十年的语文老师,我当然认得。”
夏木繁问:“最近沈老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看他状态不太对。”
胡老板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沈老师可怜哟~~”
这一下,徐淑美着急了:“沈老师到底怎么了?”
胡老板说:“他姑娘失踪了,老伴一着急中了风。沈老师医院、派出所两头跑,又急又累,一下子就老了。”
徐淑美顿时自责得差点掉下泪来。
难怪刚才她问师母和彤彤的情况时,沈老师不愿意多说,匆匆离开,原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
胡老板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夏木繁:“小夏,你是不是当警察了?能不能帮帮沈老师?他姑娘在镇政府上班,今年三十岁了吧,没结婚一个人住。上上周突然就不见了,派出所立案侦查,什么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