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是昨日一早在城外发现的,本来以为又是灾民病重,在外受冻而死,可尸体带回来之后,岳仵作却发现有些古怪,这才喊了我来。”
一片死寂之中,秦缨定声开了口,谢星阑眉眼间阴沉一闪而过,问道:“可验出了死因?”
秦缨点头,“适才去请你们过来时,我已做了初步验尸。”
谢星阑一错不错看向她,秦缨便倾身揭开了死者身上的草席,沉声道:“若所料不错,他的确是被冻死。”
死者身上衣物已除,裸身之下,尸表斑驳痕迹愈发明显。
谢星阑不解,“真是冻死?”
秦缨点头,却又道:“是冻死,但并非意外,也非他自己受冻而亡,而是被他人所害。”
谢星阑狭眸,谢咏也拧起眉头。
秦缨接着道:“因尸体冷冻时间太长,死者准确的死亡时间已难估算,按照发现尸体时冰冻结霜的程度看,他多半是二十七夜里被抛尸,遇害时间应在此前的两三日内。”
说至此,她指着尸体上的瘢痕道:“他身上有数处冻伤,双手、耳朵和脚后跟处的冻伤已有了些时日,但不算严重,甚至能看到涂药后结痂的痕迹,但其他地方的冻伤,则是重度未医,分别在面部、肩背、后臀以及大腿小腿上,最诡异的是,他腹部也有严重冻伤。”
这时秦缨指着放在一旁的褐色衣物,“你们看,这时发现他时,他身上穿着的冬袄,虽是陈旧粗布不值什么钱,但好歹能蔽体御寒,而假若此人体弱,穿着冬袄在大雪寒夜宿于荒野,最终被冻死,那重度冻伤,也不可能出现在其胸腹。”
秦缨语速快了些,“人在衣物完好时,被冻死的过程并不快,在此期间,会下意识蜷缩身体御寒,而相较之下,人之脏器所在最为暖热,必定是四肢最先出冻伤,等四肢冰凉,人已亡故,此时就算肌肤受冻开裂,却因为血流凝固,极少会出现腹部冻伤极重的现象,而他身上出现此状,那只有一个解释。”
秦缨语声一肃,道:“他极可能是未着衣物,赤身于严寒中,被冻死的速度较快,腹部脊背与四肢一同暴露在严寒之下,这才出现多处严重冻伤。”
谢星阑凝声道:“你是说,有人将他扒光衣物,活生生将其冻死?”
秦缨点头,“像他这般的壮年男子,倘若未着衣物至于风雪中,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失去知觉,个把时辰便可殒命,而若是令他穿上湿透的衣物,或将其浸于冰水之中,那小半个时辰便会殒命,他身上虽穿冬袄,但这袄子并不合身,我怀疑是凶手将其冻死后,随便找了件破旧衣物为其穿上,以此来伪造他是自己冻死的假象。”
谢星阑紧声道:“近日多有灾民被冻死,凶手如此,便是想让旁人以为,他是同其他灾民一样,流窜到了此地受严寒而亡?”
秦缨应是,“除了冻伤以及衣物的古怪之外,此人双手双脚有被绑缚的痕迹,虽然极浅淡,但因他生计还算富足,身上少粗茧旧痕,仍能看出些许,多半凶手是用布缕绑缚过他,另外他唇角与口壁也有擦伤,怀疑他死前被堵过嘴巴,而他被发现之时,身上泥渍与尸体的样子也颇为古怪,岳仵作——”
秦缨看向岳灵修,岳灵修忙道:“尸体是在城外一条小河沟边上被发现的,当时他仰躺泥水边,这么冷的天气,衣裳都冻硬了,但奇怪的是,泥渍主要集中在他背部,他前襟和腹部十分干净,此外,他手指甲等处也少有泥渍,也无一点儿挣扎的痕迹。”
谢星阑敏锐道:“他是被抛尸于此。”
岳灵修又道:“另一处古怪,便是他当时的姿势,直挺挺的,尤其双腿也并在一处,应该是被人直接扔下去的——”
秦缨接着道:“那条小河沟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岳仵作适才说,前几日便在那河沟附近发现过两个被冻死的,其中一人出现了反常脱衣之象,且从庙中奔出,倒在了河滩边的雪地里,被发现之时,人已经被冻僵。”
见谢星阑眉尖微皱,秦缨道:“人在酷寒之下,血流减慢,反应也会变慢,好似窒息发晕一般,此时,可能会出现幻觉,从而生出异常之行。”
如此越发确定了此人是被谋害,谢星阑一时面寒如冰。
秦缨又道:“他身上除了一件护身符之外并无多余私物,凶手也十分小心,未留下太多痕迹,但这套长袄,是极重要的线索,袄子虽旧,但我看了两处破口,是整齐的裂口,像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其余之地有磨损,但并不严重,也未见油污泥渍,只是领口处发黄,应是陈年汗渍,而他腿上穿的绵袴,也有两处古怪。”
秦缨将那棉袴拿起来,“你看,他小腿处的磨损十分严重,且腿面比腿肚处的痕迹更高,但一圈又连着,像是穿什么靴子磨出来的。”
谢星阑近前一看,很快挑眉,“是乌头靴,官吏仕宦常穿此靴,又因官品与出身绣上各式花纹,但形制皆是大同小异,寻常百姓则少穿此靴。”
谢星阑说着露出自己的官靴来,便见此靴描金绣纹,但靴口果真是流线型的前高后低,然而秦缨蹙眉道:“仕宦人家?但此布料粗粝朴素,不像是官宦人家穿的。”
谢星阑反应极快,“还有一种可能——军中之人。”
谢星阑道:“军中士兵也大都着乌头革靴,因平日演练繁重,且时刻准备上战场作战,不会着布靴绸靴,品阶高的武将的确不会穿此等粗布袍衫,但品阶低的军将和普通战士,仍会选择这等衣物,军汉皆是粗人,也不甚在意这些。”
秦缨眼瞳一亮,“那便对上了!他长袄上的破口,像是尖锐的刀剑划出来的,若是军中之人穿着自己的常服演练刀枪,致使衣袍被划破,岂非合理?”
谢星阑微微眯眸,“若是军中之人,那范围便广了,且凶手不仅杀了人,还打算将他伪造成被冻死的灾民,足见此人极有筹谋,但动机为何?”
秦缨道:“凭如今的线索看,凶手知晓京城局势,还知道抛尸之地冻死过人,他想藏叶于林,想令此人悄无声息的死掉,动机我看不透,但死者身上并无多余伤痕,给人一种凶手对死者居高临下,而死者不敢反抗之感,但凶手又怕事情闹大,牵扯出什么,要弄清楚动机,先要弄明白,死者为何出现在京城。”
二人对视着,目光皆是深重。
谢星阑看向岳灵修,“此案由金吾卫接手,稍后我会派人来将尸体与其他证物带走,你与周大人知会一声,就说事关忤逆童谣,我们来办。”
岳灵修看出事情不简单,但他自不会多言,点头道:“是,近日衙门忙得脚不沾地,交给龙翊卫是再好不过,小人待会儿便去转达。”
谢星阑吩咐谢咏,“你留在此候着。”
谢咏应好,谢星阑又看向秦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秦缨道:“回衙门罢。”
去后院净完手,秦缨出门上马车,谢星阑则御马在侧,同回金吾卫。
车轮滚滚而动,未走几步,谢星阑看向车窗,侯波之死虽是令他措手不及,但今日好容易见到秦缨,还未说上一句私话。
正想着,便见帘络忽然被掀起,正是秦缨朝他看了来。
谢星阑眉眼正阴着,见状有种心想事成之感,容色顿霁,又催马靠近些问:“今日怎可出府了?这几日可是为着你母亲之事?”
秦缨颔首道:“那夜归府,我爹爹已经回来,我还未开口,他却已经知道我瞒着他查丰州之事,我猜他是不是与岳太医碰上了,后来……他十分断然地不许我再查,见我心志坚定,便说不许我出府,我们吵了片刻,直将他气病了。”
谢星阑蹙眉,秦缨叹道:“不过没有大碍,但见此,我也不敢再与他争执,便自己回去禁足了,这几日爹爹也不好受,直到今天早上,终于不再拦阻我,此间说来话长,他这会儿出城去祭拜我母亲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事实与谢星阑所料也未相差太多,他迟疑道:“侯爷定要阻止你,是因为——”
秦缨目光复杂起来,“应是爹爹知道什么,等他今夜回来,我才有机会再问,但不管他愿不愿告诉我,至少他不再阻止我查下去,这已足够。”
谢星阑放下心来,又仔细打量着她,秦缨一阵莫名,“怎么?”
谢星阑道:“似清减了不少。”
秦缨有些哭笑不得,“哪里的话,只十日功夫罢了——”
话音落定,她心弦微微一紧,她将日子记得颇为清楚,这十日,谢星阑来为她吹曲子便有七日,若今日她未得出府,他必定还要来第八次。
谢星阑闻言,也想到二人已有十日未见,目光又深切了些,秦缨被他幽幽望着,像要被他看透似的,她心旌有些不稳,眨眨眼道:“回衙门再说。”
说着,便“刷”地垂帘,谢星阑欲言又止一瞬,有些流连滋味蔓开,但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帘络,只得深吸口气收拢神思。
二人一路回了金吾卫,一进内衙,谢星阑便召谢坚。
没多时,谢坚从外快步而来,一入院门,先看到了白鸳,他惊得脚步一顿,又往正堂看去,下一刻惊喜道:“县主!你们怎么能出来了?!”
白鸳莞尔:“有差事呢,快去办差吧。”
谢坚应一声,快步入门与秦缨问安,秦缨看他两瞬,见他鼻子红彤彤的,嗓音也哑了,便狐疑道:“怎么,你染了风寒吗?”
谢坚看了眼谢星阑,嘿嘿笑道:“小人这几日在牢里审那两个随从,牢里阴冷太过,有些着凉,不打紧的——”
谢星阑面无表情的,“侯波死了。”
谢坚一愣,“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