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做过一天吏目的人, 都会明白财政直接从中枢划拨意味着什么——其实,买地在各州县的财务,已经算是罕见地清白了, 很少出现经费挪用、贪污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县里拨款的动作依然是相当慢的, 而且,一件事倘若是从县里出钱,各村都有份,那就非常容易因为先后顺序扯皮,为了避免扯皮产生的矛盾,县里就很容易拖延不办, 或者把次序和各村自己的实力绑定起来,比如说修路,曹小力就听说过,邻近的县府提倡‘县村共建’,意思是各村如果能解决一部分劳力的费用,并且还能出点钱来买水泥, 或者给别的劳力管饭的话,他们就会优先把拿到的水泥配额分过去, 先把能建的建起来再说。
各村解决劳力费用——这个倒是简单的, 那就是村里自己出人呗,不像是在南面, 衙门每年收了农税之后, 基本就不再征劳役了,哪怕是给村子去修通往官道的路,那也是雇工来做, 至于本村的百姓去应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搞共建的话,就等于是在农税后又自发性地搞起了村级的劳役,不过这个百姓还是很好接受的,毕竟这并非是强迫性的,而且的确是为本村争取好处,水泥这么紧俏,如果家家户户出点力气,再挤一点钱,能先弄到水泥,修好路,好处还在后头那,能早几年为什么不早几年?别说后来的村子或许不用自己出水泥钱,自己出工钱,都是衙门给包圆了,可那又要等多久呢?
这样的政策,是受到一些靠近官道的村子欢迎的,但也有限制,那就是至少水泥要能把官道给修好,而现在很多县就卡在这一步,得存水泥不说,还要从财政自留的部分里存钱,想办法支付水泥的运费,这是一笔划拨预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的开销,而且难以确定具体数目,因为运力的价格是完全浮动的,会在区域内形成内部博弈,如果人人都想要咬咬牙,在今年把水泥给弄到县里来,那运费无疑就会上涨到一个谁家都不愿意接受的高度。
巽山村所在的县府就是如此,本身在湘西,他们也是偏僻的,到现在连官道都没修起来,他们的配额还被州里暂时借出去了——官道从湘江码头到他们县,前头还得经过好几个县,只能集中力量从头开始往前修,大家都把配额借给靠前的兄弟州县,等修到这边县界内了,再用兄弟州县的配额加一点利息来还,这样也好运一些,不然,现在把配额的货给你了,你雇人运水泥粉都是一笔钱,且有时候还根本运不过来,这官道年久失修的,山路又崎岖难行,车走不了,靠人背马驼那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连‘县村共建’的基础都没有,曹小力想要借着这事儿在村里发发力都不行,思前想后,他只能在县里给村子争取一些罐头厂的招工名额,想着以此来作为自己的筹码,不过,这事儿前几次开会还没得准信,毕竟章程还没完全定下来。没成想晴天霹雳,上头突然出了线建设的文件细则,这下,他的心完全安定了,一到县里就咧嘴直笑:水泥厂开设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石灰石矿,第二是粘土矿,当时的文章也特意备注了,厂址选择要同时满足靠近原料产地和县村规划两个条件。曹小力是喜欢地理的,如果不是考上吏目,他还想去探矿队做几年活,来到巽山村之后,他特意和周边的村长沟通,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探矿队,结合村民叙述,初步明确,从巽山村出去大概十里路,有石灰石矿!
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毫无疑问,这让巽山村在水泥厂选址上就占了不小的先机。而且,只看县里罐头厂筹办的节奏,就该知道这永华县的大管家是个心急的性子,万事喜欢准备在前——线建设的细则还没出,只是刚一吹风,这就立刻按着‘鼓励州县设一特色厂’的节奏准备起来了,这样,细则一落地,厂子过几个月便建成投产,上头岂有不拿来当个典型表扬宣传的道理?
仕途上进取心强,性子急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只要不是糊弄面子,效率高对县里的民生也有好处,曹小力对于县父母的急性子,还是比较喜欢的,如此一来,就更有把握能把水泥厂争取到巽山村附近了——虽然是中书衙门出钱,但选址上估计县里也有话语权,不可能全是中枢衙门出人做主,那样的话,州县这么多,等到他们一步步去调研、选址,再从中枢找人来干活,等上二十年都未必能落实到县里。一句中枢出钱,对地方的亲民官就已经是最大的激励啦,还想着把活全推给中枢干,这根本就不现实。
“还以为你会争取育种基地呢。”
这样的会,肯定是要开过夜的,夜里各村的主任搭班住宿,就住在县衙一排的值房里,这里本来是给衙丁护卫歇脚的,条件不算多好,但要再找更好的也没有了,夏天还能住在庙里,那里有给挂单和尚住的客房,但永华县是个穷地方,本来寺庙香火就不怎么旺盛,买活军来了以后,和尚交不起保护费,索性转行了,那庙年久失修,到了冬天漏雨透风根本没法住人,再有就是些大车店——那都是通铺,本地并没有提供什么‘天字一号房’的客栈,不住值房,那就只能住通铺去了,好歹值房还是两人间,还有马桶,夜里不用出去便溺,不用听呼噜声闻脚臭,也算是一些好处了。
吃了简单的晚饭——荤菜就是个炒鸡蛋,又去澡堂子搓了搓泥,大家也就躺下准备休憩了,只是木板床有些活动,翻个身就吱吱呀呀,这里的谈话声,透过板壁隔壁也能听个囫囵,这倒让习惯了农家夜间那万籁俱静的村官们有些睡不着了,郑途便一手枕着后脑,和曹小力闲聊起来,颇有几分好奇,“怎么就冲着水泥厂发力了呢?你小子,倒也是留了一手,还把石灰石矿的地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们还是一班去的呢,老子却早忘光了!”
曹小力半眯着眼,还在回味着刚才冲热水澡的惬意:永华县的条件是多么有限,看这值房就一清二楚了,按说以从前买地的例子,归顺都两年了,县里怎么也该起些水泥砖房,至少衙门会当先示范,可水泥实在紧缺,到现在县里唯一用水泥的建筑还是澡堂子,这也是县里归顺了买地最好的证明——新式澡堂的出现,以及卫生习惯的培养。别说,这新习惯虽然不容易培养,但养好了也真难得忘掉,曹小力还记得以前小时候,一冬天都不洗澡,只偶尔擦擦身子,他入买也就是七八年,现在乡下冬日洗澡不便,就感到身上很不舒服,进城一次,哪怕只是洗个澡,也觉得是很舒坦的享受了。
“育种基地估计是争不过的,我们那块是山村,育种哪里不能育,肯定还是要找个大家都方便的平地——我看你也是歇了心,别想育种基地了,我们还是团结在一起争取水泥厂,要真选在咱们村子附近——就不说招工的事情了,便是平时的菜蔬什么的,要不要在咱们村子里买?这就都是抓手!而且工人就在近处,这也是咱们的倚仗,以后咱们在村里说话的份量,还能和现在这般?”
本来,团结郑途也是该做的事情,曹小力一路上先不讲,是想在县长面前露露脸,现在印象留下了,就该和老郑分析分析了,郑途实际上也清楚,否则刚才不会那样含酸带醋,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合该曹小力出的风头,这小探矿队就是他组织起来的,这样的细节不至于在两人之间造成隔阂。
他里外翻腾了两下,踢着有些板结的棉被,嫌弃地抽了抽鼻子:这被褥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招待他们来开会的村官用的,但毕竟不是客栈,不常用也不常拆洗,秋冬阴冷,总有一股子霉味儿。这都是县里穷困的铁证,他们这些村官都是从买地老区出来的,也知道,这会儿,在泉州、榕城这些地方开会的村官,那住的肯定都是水泥房,没准都用上抽水马桶了,也就不用忍受马桶那若有若无的异味。
哎,好日子谁不想过,而且曹小力说得也有道理,育种基地就算是想争也争不过来,而且再有一点,育种基地需要的人其实比较少,郑途想到这一点,也是释然了:像这种州县的育种基地,很多时候就是仓库一样的地方,作用就是储藏保管上头划拨的种粮,同时也实验着自己种一部分,主要是为了探寻本地适宜采用什么粮种,主要的病虫害是什么,农药怎么配……把祖代、元祖代良种繁殖成母代种粮的活,那不可能在小地方自己干,一道之地有一两个也就足够了。再有,就是给果树育苗之类的,这倒是必须在本地干的,因为出了外地运送就很不方便了。
先郑途想试着争取育种基地,主要是认为基地毕竟是搞农学的,自己村子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倘若能有一两个后生丫头,被选拔去基地里做了技术员,往上报这就是成绩,但被曹小力这一说,又觉得也是有理,便犹犹豫豫道,“这话也是,不说别的,光水泥和菜蔬这两个好处,便是眼见得到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定下来在咱们这里。要不我们再张罗着,在附近的山里扫荡扫荡,问一问有没有粘土矿?倘若有土有石头,那约摸着也就能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