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行抱拳礼的陈尽安,冯乐真神色不明:“若本宫这双眼睛还算有用……杨将军今日似乎没穿盔甲。”
大乾律例,盔甲齐身者可行半礼,亦或是不行礼,但若是常服,见了位阶更高者,还是要下跪行全礼的。
陈尽安眼睫轻颤,沉默一瞬后还是没跪:“卑职得了皇上恩典,见位阶高于卑职者,不必跪。”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杨将军既然有皇上撑腰,本宫又能如何。”
“还望殿下见谅。”陈尽安垂下眼眸,眼皮上一道疤痕便暴露出来。
冯乐真先前情绪复杂,没有瞧见他这一处伤,此刻瞧见了,便不由得多看两眼……虽是浅浅一道,几乎看不出来,但伤在这儿,再往下便是眼珠子,足以想到受伤时如何凶险。
华相笑着打圆场:“殿下又不是拘泥于虚礼的人,怎会不谅解杨将军,时候还早,不如诸位都去华府,由我这个老人家做东再饮一杯?”
他是华家的掌家人,服侍过两代皇帝,如今年过六十仍精神奕奕,冯乐真即便看不上他的为人,但明面上的尊重还是要有,于是含笑开口:“本宫这几日忙得头昏,今晚能出来一趟已是勉强,就不去打扰华相了。”
陈尽安闻言,下意识看她一眼,便看到她眼下黑青浓郁,眼神也透着疲倦。
这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指尖一颤,正欲再看,却被傅知弦无意间挡住了视线。
“殿下,我送你回去?”傅知弦笑问。
冯乐真没有再看陈尽安:“嗯。”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面上没有半点情绪。
二人跟华相打过招呼便转身离开,同样漂亮矜贵的背影很是般配,华相沉默目送他们走跪楼梯拐角,等他们彻底消失在眼前,才皱着眉头说一句:“这个傅知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他今日作陪与杨将军吃饭,他倒好,来是来了,却不进屋,还将长公主也带来了。”
“他们应该是在隔壁用膳,”陈尽安缓缓开口,“可能是一早就约好了,才没来我们这里。”
“如此,就更奇怪了。”华相冷笑一声,“他不会是看长公主如今权势滔天,便想着示好与她重温旧梦吧?”
“不会。”陈尽安否认了。
华相奇怪地看他一眼:“杨将军如何知道不会?”
陈尽安不说话了。
华相笑了笑:“将军没来过京都,对他们的事大约是不知道的,傅知弦生在中秋,从前二人有婚约时,每年中秋长公主都会放一场烟花作生辰礼,那盛景不知多少人眼热,退婚之后便再没有过,如今又是中秋,又有烟花盛景,可见长公主也是有心和好的。”
说罢,他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所谓,不计后果,今晚这场烟花过后,傅知弦的前途算是彻底断了,也不知长公主打算如何安置……”
“今日是八月十六。”陈尽安突然打断。
华相茫然抬头:
“嗯?”
“八月十六,不是中秋。”陈尽安又说一句。
华相:“……”
这有什么区别吗?华相心中无语,却不敢得罪这个皇上面前的新晋大红人,只是笑呵呵敷衍过去。
明月阁外,马车前后侍卫林立,更有不知多少暗卫藏于附近,悄无声息地关注着四周。
傅知弦一路将冯乐真送到马车前,待她在阿叶的搀扶下上马车时笑问一句:“殿下不捎我一程?”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上来。”
傅知弦含笑上了马车,陈尽安在华相的陪同下出明月阁时,恰好瞧见他在车帘下一闪而过的衣角。
陈尽安别开脸,没有再看。
马车启程,轻盈地碾过石板路,马车里的人终于放下伪装,沉着脸看向对面含笑的男人:“解释。”
“殿下想让我解释什么?”傅知弦失笑,“我也不知道昔日长公主府的一个小奴才,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统领岭南一带的大将军,当初见到他时,我的惊讶不比殿下少。”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的身份。”冯乐真蹙眉。
傅知弦瞧见小桌上有把扇子,便拿起来把玩:“应该没人了吧,哦……你长公主府的人肯定是认识他的,但他深居简出,也没机会遇上你府里那些人。”
“本宫在京都时,曾带着他去庆王府赴宴,也带他去过不少别的地方。”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
傅知弦勾唇:“那又如何,他当年还在长公主府住过二年,殿下再见他不还是没有认出来?”
冯乐真不说话了。
傅知弦唇角笑意更深,眼底却一片冷清:“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奴才长什么样,更不会有人看着如今的大将军,联想到昔日的一个奴才,更何况我方才已经说了,他,深居简出。”
“都来赴华家的宴了,也没看出哪里深居了。”冯乐真轻嗤一声。
傅知弦盯着她看了半晌,似笑非笑:“殿下与其担忧他的处境,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冯乐真抬眸。
“目前来看,他似乎已经不是殿下的人了。”傅知弦说罢,突然笑了,“也是,有手握实权的将军可做,谁还愿意做奴才呢?”
冯乐真随口说一句:“他不是那种人。”
“这世上最说不准的,就是人心,”傅知弦看着她的眼睛,“他若不是那种人,为何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殿下、任由殿下以为他死了?”
冯乐真不说话了。
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前走,两个人安静对视,良久之后冯乐真突然开口:“你呢?”
傅知弦一顿:“我什么?”
“你的心,本宫还说得准吗?”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傅知弦沉默片刻,浅笑:“我的心一直在这里,且看殿下还愿不愿意看了。”
“可本宫看不透你,”冯乐真靠在枕头上,姿势略微放松了些,“傅知弦,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自认已经将一切都摊开了。”傅知弦含笑道。
冯乐真脸上却没有笑意:“为何不揭发他的身份?”
“为何要揭发?”傅知弦反问,“让皇上知道他不是杨阅山,而是你昔日的部下,皇上难道就会杀了他?不会的,如今多事之秋,皇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即便陈尽安的身份被戳穿,只要他言明自己已经背叛你,想来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反倒成了费力不讨好的那个。”
“今日的烟火呢?”冯乐真又问,“你难道不知,这场烟花一放,你的前途也就完了?”
傅知弦静默片刻,扬唇:“殿下,我上一世活到了二十岁,权势滔天,位极人臣。”
冯乐真眼眸微动。
“到了那个位置,才发现不过如此,所以这一世,我不打算再去了,”傅知弦笑笑,指尖隔着虚空点了点她心口的位置,“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回到这里。”
冯乐真不说话了。
傅知弦也没有过多言语,低着头给她倒了杯茶。
一路无言到了长公主府,冯乐真一边下马车,一边吩咐车夫:“送傅大人回府,路上不必背人,怎么招摇怎么来。”
“殿下若真有心成全,不如留我一夜。”傅知弦含笑趴在车窗上,眉眼弯弯无辜风流。
冯乐真抬眸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进府了。
傅知弦唇角笑意渐渐淡去,许久后缓缓说一句:“去闹市绕一圈,务必叫所有人都知晓,我是坐着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去的。”
“是。”
车夫得了冯乐真的话,又被傅知弦叮嘱,自然要尽心尽力,于是不仅去了闹市,还多转了几个地方,恨不得叫全京都的百姓都瞧见他们招摇过市。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流言很快便铺开了。
冯乐真不关心这些事,一到家便去睡了,秦婉找来时,她已经睡得昏天暗地。
“这……今日怎么睡这么早?”秦婉惊讶。
冯乐真在明月阁见到陈尽安时,阿叶正在四周查探,因此错过了两人的会面,也不知道陈尽安还活着,此刻听到秦婉提问,也是摸不着头脑:“我、我也不知道啊,一回来就睡了,往日都很难入睡的。”
“不管怎么样,能睡着是好事,吩咐下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打扰殿下。”秦婉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都透着几分松快。
阿叶连忙答应。
冯乐真这一觉睡得极为沉静,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二竿,她看着倾泻了一地的阳光,许久才轻缓地笑了一声。
“殿下,您终于醒了,”阿叶急匆匆上前,“奴婢都快急死了,但秦管事说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您休息,奴婢只好干巴巴地等着。”
“什么事这么急?”冯乐真捏着眉心问。
阿叶:“殿下您忘啦,今日要去见吏部尚书呀,下午还得去余家,时间紧凑得很。”
冯乐真没太当回事:“既然时间紧凑,就只做一件事好了…
…去见吏部尚书吧,余家明日再去。”
阿叶怔愣地睁大眼睛,一时忘了答话。
冯乐真抬眸:“怎么了?”
“殿、殿下,您怎么了?”她忧心忡忡地摸摸冯乐真脑袋,确定不热后眉头皱得更紧,“也没起热啊,怎么突然倦怠了?”
“不是倦怠,”冯乐真拂开她的手,“只是觉得时间充足,没必要这么着急。”
说罢,她静默一瞬,“慢慢来吧。”
“是……”阿叶干巴巴答应一声。
冯乐真看一眼窗外:“这个时候,傅知弦应该已经进宫了吧。”
“半个时辰前就进宫了,似乎是被皇上召去的。”阿叶派了人盯着傅家,对傅知弦的行踪了如指掌。
冯乐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没有再说什么。
皇宫,御书房。
“傅爱卿不解释?”冯稷看着他,面色阴晴不定。
傅知弦面色淡定:“微臣不知该解释什么,还请皇上指点迷津。”
“你少给朕装傻!”多日来的压力逼得他一点就炸,当即将桌上一切都拂到地上,吓得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跪在了地上。
傅知弦倒是镇定:“微臣真的不知。”
“你说!昨日的烟火是怎么回事?为何所有人都传你与长公主言和了?!”冯稷怒声质问。
傅知弦扫了一眼屏风,不经意地笑笑:“烟火是殿下执意要放,流言是旁人执意要传,微臣什么都没做过,也不知该解释什么。”
“这么说,你是无辜的?”冯稷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