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哈里营地救助的大部分小象都曾有过正常的群居生活,享受过最高程度的关注和偏爱,也正是因为被捕捉时还处于幼生期,没有机会去学习该如何迁就、如何照顾、如何保护、如何负担起家族的命运,所以才会有如今“室友”般的相处。
对有心者来说,情况十分明朗。
领导者的角色长期空缺,愿意挺身而出的一个都没有,假如有谁想要扛起这个重担,只要年龄合适,性别合适,甚至都不用跟这群还等着别人来宠爱、来指引的大龄儿童做什么武力上的竞争。
安澜早早看清了这一点,但也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更觉得可惜:她的年龄实在缺了点说服力,跟全部十二头亚成年比也就比得过一头,空降当领导的机会近在眼前都只能看着它白白溜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现在想想,同期被解救的小象不是两头而是六头真是太好了,正是因为多了四只“小鸭子”,才让她有了迂回操作的空间——
既然我不能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后来都被基普加各夫妇写进了回忆录里,成为了非洲象相关节目中最常被提及的往事,也是纪录片最钟爱的素材之一。
露皮塔在书中是这样写的:
七月四日早上,我和威尔正在核对营地上个月的开销,雇员们则照例在打扫卫生、收拾毛毯、为小象们准备配方奶,忽然,保育员领班阿斯玛从门口奔了进来,说第三圈舍里发生了一些骚动。
第三圈舍是从中东救下来的六头小象居住的地方,是居住者平均年龄最小的地方,但也是目前瓦哈里营地三个大象圈舍里唯一一个有“头象”存在的地方。阿斯玛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威尔和我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早上六点半,天边才刚刚出现一抹鱼肚白,大多数地方都还被笼罩在夜色里,鹿皮靴踩过草地,沾了一层薄薄的湿气。从远处眺望圈舍,小象们看起来只是一个个石头般沉默的黑影。
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第三圈舍里的六头小象都还好端端地的站着,没有受伤或者失控的迹象,事实上,它们表现得异常平静。但是,骚动一定曾经发生过,因为新晋雇员迪伦正在圈舍外头冲我们大吼大叫,声称他在打扫卫生时遭到了袭击。
“这是不可能的。”
威尔说出了我们的第一反应。
“打扫卫生”其实就是拾取草地上掉落的杂物,是某次电视台采访后有小象被废电池灼伤食道,营地吸取教训才新增的岗位。因为安全性高,工作简单,一般都会分派给刚刚入职的雇员。除非迪伦违反员工手册,过于靠近圈舍,被象鼻拽到栅栏上压伤,否则基本上没有任何受伤的可能。
那么,会是小象拽了他吗?
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圈舍里的黑影也都被照出了本来的样子,和其他保育员一样,我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小公象。此时此刻,它正在焦躁地扇着耳朵,一边朝过道投来不友善的视线。
这头小象名叫塔姆,今年两岁出头,自从被短弓唤醒了母亲遭到射杀的记忆之后,它对某些保育员总是抱有强烈的敌意,还曾经发动过可能致命的袭击,为了减少这种冲突,我们不得不将原本在第三圈舍轮班的一组保育员换到第一圈舍。
难道是陌生人的气味把塔姆吓到了吗?
还是说他正因为其他什么事心情不佳?
我在心里一遍遍预设着袭击发生的原因,本以为这件事会暴露出营地里的安全漏洞,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迪伦在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却给出了一份可信度存疑的情况陈词。
“你的意思是,先后有两头小象一起攻击了你?”听到这些话,威尔看起来心烦意乱,“让我再确定一下,你说的是这两头小象?”
我不能责怪他颇为狐疑的语气。
如果说迪伦指出的只有塔姆,在场的保育员们应该会半信半疑,但要说达达跟着塔姆一起发动了袭击,就是件无论如何都不太可信的事了。
被提及的小母象还站在笼门附近。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议论,她往栅栏这里走了一点,眼睛里带着点可以被解读的困惑,仿佛还有一点.....失望?通常来说,达达只有在没做成什么事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垂眼动作。上一次看到这么失落的神情,还是在她试图帮助工作人员搬运货箱却遭到制止的时候。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阿斯玛向栅栏伸了伸手。达达轻车熟路地把鼻子从栅栏的缝隙里探出来,先是嗅闻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搭上了保育员的小臂。我不受控制地注意到:迪伦对这个探鼻子的动作毫无反应,甚至连瞳孔都没有收缩一下。
他真的受到过袭击吗?
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探明真相。
我们调取了第三圈舍外面的录像,不幸的是,只有一个机位拍到了当时的场景,幸运的是,摄像头把清晨发生的一切照得非常清楚,清楚到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怒火中烧。
出现在画面中的迪伦手上抱着成捆的苜蓿草。
第三圈舍里只有达达主要靠草料补充能量,无论是哪个当班保育员偷懒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迪伦,一定都没讲清楚该怎样做,而且还交出了钥匙,因为迪伦压根没像以往那些新手保育员一样看准位置直接往里抛,而是直接打开了圈舍的边门。
边门被打开后,达达率先走了过去。从画面上看,它没有表现出进攻的意图,但在它移动之后,其他五头小象也顺理成章地跟着移动了,旋即,塔姆抬起鼻子,扇动耳朵,开始往前暴冲。
没有人能在一头快速逼近的非洲象跟前保持冷静,即使那只是一头两岁大的小象——大型家养猫的踩/奶活动都可以踩断人类的肋骨,被一头小牛大的象崽实打实撞上,恐怕当场就会因为骨折和内出血躺进医院。
画面上的迪伦有几秒钟都没有动作,似乎是被吓得呆若木鸡,紧接着就又干了一件违反员工手册的事:在塔姆冲到跟前停下脚步时,他没有按流程自救,而是把东西一丢,转身就跑。
这个举动毫不意外地引出了塔姆的攻击欲。
小公象追着迪伦跑了一段距离,但就在他快要冲进过道的时候,达达好像终于意识到这名工作人员并不是按照规定来把它们放出圈舍的,于是也往前追了几步,和听命而动的阿拉法特和阿蒂拉一起把杀气腾腾的塔姆拦了下来,挡回了圈舍里。随后,姗姗来迟的当班保育员关上了笼门。
看完监控,阿斯玛的脸色非常难看,作为当天的保育员领班,她认为自己对组员的懈怠和偷懒行为负有责任;作为营地的主要负责人,威尔和我当然也难辞其咎。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必须在营地里制定更加严格的接触规范。
我们向迪伦表达了慰问,随后便辞退了他和另一名对小象、对自己、对同事的安全都不负责任的保育员,并且要求其他雇员重新学习员工手册。
当时我们谁都没想过这件违规操作引起的事故会在一些势力的推动下引来旷日持久的官司,因为我们都被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困扰着:
象群为什么会想离开圈舍。
换句话说,达达为什么想离开圈舍。
所有雇员都知道,第三圈舍对“头象”言听计从。
在刚刚合笼的时候,这些小象们会整夜不睡觉,孤僻点的自己找乐子,社交点的忙着跟同伴玩耍。我们本打算像对待前几批小象一样把它们重新分开,推后正式的合笼时间,但不知道达达做了什么,在被分开之前,它们学会了晚上要保持安静的道理,一到点就排着队乖乖睡觉。
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分发物资的场合。因为这批幼崽年纪还小,天气冷时营地要给它们准备毛毯,下雨的时候还要准备雨披。小象们已经具备了自己的审美,每每要上演你争我抢、掀同伴毯子和雨披的大戏,最后也是达达把它们弹压下来。
视频拍得清楚明白,从一开始就是她在往边门靠拢,其他小象,包括塔姆,都只是听从了“头象”的指引。小公象随后的发难,除了嗅到陌生气味和看到逃跑的人这两个原因之外,很难说有没有迪伦挡住了“头象”去路这一条的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