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王光是趴在那里就足有三四米高,身长更是像一辆油罐车。唯一好点的是虫王不是蜂巢里蜂王那副肉虫子的模样,否则令如律真的会不礼貌地觉得有些恶心。
刹那间,之前所有的疑问点都有了解释。远古的虫王居然长这个样子?教科书上没写过啊!
令如律简直难以置信,她想起自己刚穿越的时候说,如果她是需要负责全族生育的那种王,不如直接重开算了。
现在看,还好她不是零代王。
“母亲!”
红叶却对母亲的长相毫无接受障碍,高兴地扑了过去。
她和母亲相比堪称弱小可怜又无助,母亲对她的到来也没有反应,自顾自地撕咬托盘里送来的食物。
令如律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对高等芬格斯本体的评价:这样的生物,真的很难想象祂
是智慧生命。
她心情微妙,因为这只王……看起来确实也没什么自主意识。
祂不明白什么是自由,自然也不会痛苦。
令如律微微探出精神触角,确认了一件事。
——这个时期的虫族,还没有精神力。王虫的脑子里一片空空如也。
不过,虫族倒是已经进化出了信息素。令如律闻到了空气里繁杂的信息素味,属于红叶的那一股最跳跃最活泼。
王进食完毕,尾腹部发力,咕噜噜生出了好几枚蛋。
虫族们上前将蛋拿出来,运送安放到巢穴中央底部的育子室。
令如律这回观察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这些人形虫族的腹部都十分平坦,盆骨很窄,胸前也没有乳|房组织。
正常的现代雌性,天然体态下小腹是微凸的,她们拥有一层脂肪来保护腹腔内的子宫。
也就是说,这些原始虫族和蜂巢里的工蜂一样,是不具备生殖能力的雌性。
她们都是王的孩子。
——虫族的神话里写道,蜂首神把生育的能力分给了所有雌性。
令如律若有所思,她感到自己正在触及神话背后的、虫族远古时代的真相。
她似乎猜到了那三道重叠女声的身份。
王生产结束后,围着祂的虫族都散开了,只有红叶还留在原地。
她想抓住十七说话,后者充耳不闻,脚步加快离开。
——每次红叶叽叽呱呱地说话,虫族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不搭理她。
有时候虫族们听烦了,还会直接转身离开或是呵斥她。
红叶失望地撇了撇嘴,可忽然间,她的目光定格在了王身上。
令如律仿佛看到她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小灯泡,脸上写着:咦!我为什么不和王说话?
王虽然也不会回应她,但是也没法呵斥她、没法赶她走,更不能转身离开。
说干就干,红叶拖着小板凳,贴在了王的床边:“母亲,我给你说说我是怎么布置陷阱的吧!”
她的话如开闸放水,一股脑倒了出来。
榻上打瞌睡的王呆了呆,复眼看向她,好像被惊到了。
令如律有点怀疑,虫族的很多词语都是这位红叶发明的。
目前原始虫族的倾向名词已经比较丰富,但却缺少形容词,也几乎没有情绪词。
红叶语言能力惊虫,话语表现不出来的,就辅以声调和。
“母亲——母亲,我叫你妈妈好不好?ma、ma,这是我第一个学会的发音!我想要用它来称呼你。”
“对了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红叶吗?因为那天我跑到山沟里,看到了红色的叶子!”
“她们说那是因为天气凉了,所以树叶会自然变红……我听她们说完更惊讶了!她们难道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部落,所以是第一次看见……好漂亮的颜色啊!就像我的眼睛一样。
我在水里见过我的倒影……”
红叶的话题十分广泛,想到什么说什么。她是如此的爱她的母亲。
爱是孩子的本能,十七她们也很爱母亲,但唯一能够将爱生动表达出来的,只有红叶。
可是王没有给她回应。
红叶的爱就像石子投入深渊一样,激不起一点动静。
现在的虫族,王是主脑,个体是细胞,红叶是其中无法界定的异类。
令如律听着红叶一直说,说得天都黑了。期间,她足足喝完了四个木碗的水。
红叶在其余虫族上来点灯的时候才意识到天黑了,她该和母亲告别,回自己的房子里去了。
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王的翅膀展开了一下,看起来松了口气。
可在迈出帘子范围的前一刻,红叶突然又折返,轻手轻脚缩在了王软塌的前方,仰头看祂。
“……妈妈。”
小小的人形蜷缩在偌大的虫身边,低声说,“其实我今天一直想问,你只能待在这里,不难受吗?”
王的翅膀突然一顿。
红叶认真地与祂对视,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妈妈,我想要让你也能看到那些红色的树叶。”
她们一个如此孱弱,随时可能会死掉;一个笨重长寿,永远有孩子来伺候。
可是红叶看着母亲的眼神,却很哀伤,仿佛后者才是弱小的那一个。
令如律知道,这种情绪叫做“怜悯”。
……
自从那一次觐见母亲之后,红叶在族中的地位提高了。
令如律借由她的眼睛看到了更多原始部落虫族的生活图景,推理拼凑出了一些事实。
最初的虫族,恐怕就和现实里的蜂巢蚁巢没多大差别,不过体型更大一些。
但她们的虫王更聪慧,个体进化能力也更强,迭代相当快,无法用令如律前世的常理去推断。
虫族的个体很快就演化出了人形态——令如律认为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一百年。
但是,她们的虫王为了效率,依旧保留着虫形态。
同时期的芬格斯族也是如此,令如律在记忆画面里看见了两族斗争的场面。
这个时期双方存在斗争的原因,和后世并不相同。
后世双方矛盾的核心在于芬格斯自己无法产生精神力,需要夺取虫族的精神力;
而远古的虫族还根本没有进化出精神力,双方的矛盾核心在于资源。
两个高度相似的种族诞生于同一片大陆,都具有高级智慧,食谱又广泛重叠,冲突是必然的结果。
令如律看到,地位提高的红叶开始接触更多的新鲜事,产生的奇思妙想也越来越多。
可依旧没有虫族能合得上她的思维。
红叶找不到虫说话,只好越来越频繁地往母亲这里跑。
越来越多的新鲜事物随着红叶的嘴被带到了王宫中,她给母亲描述花海,星空,海洋,告诉母亲果实
如何诞生,雨滴如何从云中落下,一块石头如何被磨成沙砾。
令如律觉得这些东西其实王都知道,因为虫族个体就是王的“感知触角”,她们会为王收集外界的信息,以便更好地进化。
可当客观世界被红叶描述时,却染上了主观的感情色彩。这使得她的世界变得与众不同。
王没有任何表示,可令如律却能看出祂逐渐被红叶影响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祂偶尔会盯着红叶每天来的地方出神,还会拨弄她带过来的小玩意儿。
思考是理智的基石,同样也是情感的基石。
令如律注视着那双复眼,在这非人的躯壳之下,正在有灵魂慢慢诞生么?
红叶为族群做出了相当多的贡献,又是一轮秋冬春夏过去,部落的范围扩张,新生的幼虫们牙牙学语。
她们的眼神与以往的虫族们截然不同,好奇心重,一言不合还会大哭,折腾出了不少事儿——王在红叶影响下生出的幼崽们,也开始拥有情绪了。
一切看起来欣欣向好,令如律却有不好的预感。
她在画面里看到,红叶生了一场病,明明是十几岁的发育期,身形却越发干瘦。
直到有一天,她没有出房间,也没有去母亲的王宫。
这只小虫族天生体弱,每一个冬天都是一次劫难。而这一年,才入秋她就倒下了。
刚开始,王虫并没有觉察到异常。
祂的孩子太多了,每天都会有很多孩子环绕着祂,红叶只是其中一个。
何况红叶以前也有过有事一连好几天不来的情况,祂都不在意。
可渐渐地,红叶一连三十天都没有过来,祂开始感觉到焦躁不安了。
……祂的孩子虽然很多,可是会和祂喋喋不休说话、会和祂分享莫名其妙的小东西、会叫祂妈妈的孩子,却只有那么一个。
终于,深秋的某一天,王等不下去了。
这天十七来运送食物时,祂向十七询问了红叶的近况。
十七花了一会儿功夫才理解母亲的意思。
王还是头一回进行这种询问,不是“我饿了”、“渴了”、“给我翻个身”那种简单的指令,而是更复杂的表达。
“红叶死了。”十七直截了当地说,语气十分平静,“十天前就死了,我们已经把她的尸体埋下去了。她自己说要埋在一片树林里,我们执行了她的要求。”
红叶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自然死亡”。
患有先天疾病的虫族,在这个年代本来就活不长久。
十七说得很快,快得王还没有反应得过来。过了十几秒,王才停止了咀嚼,复眼怔怔地看着她。
十七疑惑:“母亲?”
王的翅膀轻轻抖着,口器颤动,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啸。
祂的哀鸣直直地穿透了王宫,所有的虫族都被惊动了,十七踉跄着半跪在地。
仿佛平地起了风暴,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令如律打来。
令如律不由得操控视角往后退了几步,这风刃吹得她精神体刺痛,她心中生出不可思议。
这只是一段回忆,按理来说里面的动静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影响到她。
可是这股力道却能让她一起共鸣、感到疼痛,因为……那是精神力的风暴!
风暴中央的王还在颤抖尖啸,虫形态没有眼泪,可祂的情绪无需哭泣就能表达。
祂的痛苦让祂陌生,让祂急于分担。祂将无形的触角蔓延链接到每一个孩子身上,将自己的情绪传递给每个孩子——
令如律心底轻颤,她看到,在那丑陋的虫身前方,那外族所看不到的空间里,慢慢凝聚出了一道女性的半透明人形。
祂身上还有许多虫化特征,脖子有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头上有低垂的触角;
祂身上披着虚幻的长袍,下|半身是黑红交错的裙摆,犹如蜂王的腹部;
祂的每一处特征,几乎都对应着神话里的蜂首之神。
祂慢慢向外走去,秋雨铺天盖地,雨丝径直地穿过了祂虚幻的身体。周围的所有虫族都愕然地看着祂。
“Ma……”
万籁俱寂里,只有一只幼年的虫族不知道畏惧,好奇地试图发声,“ma、ma……?”
——据说智慧种刚开始学说话时都会发出这个声音,所以红叶用它来称呼她最爱的母亲。
祂走出屋檐的时候,一片红色的叶子被雨打落,滴溜溜地打着旋儿穿过了祂的心口。
令如律想,祂一定记起了红叶说过的那句话。
妈妈,我想要让你也能看到红色的树叶。
有一滴金色的眼泪祂眼中滑下,然后越来越多,泪如雨下。
祂不再是祂,而是她,一个哀悼自己孩子的母亲。
——从这一天起,虫族的王拥有了精神力,虫族拥有了精神网。
虫族与芬格斯如双生花一般相似,可却走上了不一样的进化路线。因为在这一天,虫族的王选择了情感。
精神力这种强大武器诞生的基石,是情感。
令如律终于知道,芬格斯之母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们再一次用情感胜过了我。”
原来上一次,是在那么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