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暗卫首领告退离去后,站在一旁有些焦灼的蒙毅,不由面露沉思之色。
此流言,摆明了是想借助悠悠百姓之口,逼迫陛下尽快立下太子人选,而流言矛头,却以冷箭直指长公子与九公子...
这支冷箭阴毒之处在于,它暗藏一箭三雕之意:
若陛下怀疑此流言乃长公子授意而起,便会对长公子僭越之举心生警惕与不喜,继而果真不肯立长公子为太子,从而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若陛下想立的本就是长公子,却迫于流言压力而提前下诏册立,长公子恐怕会将此归功于流言,进而怀疑陛下原先确有废长立幼之意,依然会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而若陛下,原本真有立九公子为太子之意,亦让九公子有了同样的期待...
恐怕,无论陛下最后立长还是立幼,皆会伤及长公子兄弟二人情谊,甚至反目成仇...
想到长公子与九公子素日的兄弟情深,蒙毅只觉一阵头痛欲裂——九公子固然并非陛下亲子,但九公子乃是仙童降世,事关仙人之事,岂可以人世间常理忖之?
但有一事,他是一清二楚的:散播这流言之人,必对两位公子之兄弟情谊心知肚明,亦对陛下如今重视民心一事了若指掌,这才想出如此阴毒之计,以让陛下父子三人,同时陷入煎熬之中。
自古以来,王族权力之争,将撕毁一切父子兄弟亲情伦理...
他愁眉苦脸暗叹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看向起身来回踱步的君王,低声提醒道,“陛下,此事切不可让长公子与九公子知晓,臣担心,若是...”
嬴政却抬眼看了看他,摇首道,“世间流言随风而散
,风之所至,流言必亦所至,这小小的咸阳王宫,如何锁得住风声乱语?”
说着,他便负手迈步,缓缓朝殿外走去。
这突如其来的流言,虽暗藏挟裹民意逼迫君王立储之意,但也算歪打正着了。
嬴政如今迟迟不下诏立太子,正因有些举棋不定,却不想与群臣提及此事,以免扰乱朝堂之心。
按理说,扶苏是他寄予厚重希望的长子,天然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亦一直看好这孩子。
扶苏先前虽然有些仁弱,如今跟着自己与张良学了些处世治国韬略,却已愈发坚毅果敢,若由他来做大秦储君,自是合格的——正因有心栽培这孩子,他才会让张良做他的太傅。
可随着明赫一天天长大,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疼爱幼子之心,还是怀着“明赫来自仙界,可知后世之事,所思所想远比扶苏更长远”的心态,开始在二人之间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年长九岁的扶苏自然更为稳重得体,但前些日子关于废分封一事,扶苏有些瞻前顾后之犹疑,而明赫却兴高采烈赞同废分封行郡县。
此事,愈发让嬴政看明白:扶苏之本性,确是温良敦厚之人,他不忍来日即位后,让兄弟姊妹失去封地与爵位倚仗;
但扶苏这分善意,亦注定了他若即位,指不定会在国中那帮宗室贵族的劝说下,改诏废除郡县制而重立分封。
换而言之,扶苏偏于保守的执政理念,终究与他试图一步步清除沉疴之理念南辕北辙,来日恐会带领大秦,再次走向周王朝之覆辙,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而若是明赫即位,定能矢志不渝按照他规划出的大秦未来道路,一步步带着臣民前行落实。
这一点,嬴政是深信不疑的。
但若立明赫为太子,不但会招致群臣激烈反对,亦定会让扶苏伤心不已,而以明赫之性子,每每声称要为父皇挣很多钱的他,恐怕亦不会感到半分开心...
难得陷入左右为难的君王,便这般翻来覆去比较着,幽叹着,不多时便已来到园子中。
已练完武术师傅布置的任务、正在与韩信嘻嘻哈哈举着木剑乱挥的明赫,在宫人的请安声中,急忙惊喜转身朝父皇奔去。
嬴政命人带满脸灰土的韩信前去重新梳洗后,便挥退旁人,牵着明赫慢慢在园中散步,本想试探一番小家伙的心意,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旁的家常话。
他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小家伙与扶苏的感情。
正所谓父子连心,虽然君王的面色一如既往和煦温暖,言谈间亦毫无异常,对父皇无比在意的明赫,却依然敏锐地仰头奇怪问道,
“父皇,您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您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孩儿说一说哦...”
嬴政看着他童真无邪的清澈眼神,不由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摸着他的小脑袋,慢慢斟酌着措辞,
“朕不知,扶苏可适合做我大秦太子?”
“啊!?”,明赫茫
然抬手摸了摸父皇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转头四周看了看,疑惑不解道,“父皇,您是在问孩儿吗?”
嬴政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颔首道,“正是,朕听闻,咸阳城中近日流言四起,世人皆称朕有废长立幼之意...朕一时亦不知,吾儿与扶苏,何人能成为大秦更好之储君...”
话音未落,明赫已气红了小脸,急声呼道,“父皇,那都是旁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能信啊!阿兄是长子,是您之亲子,更有信士爱仁之名声...孩儿是幼子,是您之养子,断不能与阿兄相提并论啊,您千万不能把孩儿放在储君的位置考虑啊...”
说着,他在心中悄悄发誓道,“可恶,有人竟想算计扶苏的皇位!既然如此,我一定不能让父皇知道我也是他的亲子,这事,必须捂得严严实实的...”
嬴政轻轻一下下顺着小家伙的头发,无奈之下又有些释怀,小崽对父兄是何等赤诚之心!
既然开了头,倒也无甚再迟疑的,他便将自己担忧扶苏来日即位、会改弦更张一事,细细说给小家伙听,然后温声总结道,
“但若是数十年后,由吾儿明赫即位,朕相信你绝不会改郡县为分封。此事,关乎我大秦基业兴衰存亡,关乎天下生民安稳动乱,朕断不敢掉以轻心...”
明赫忙劝道,“父皇,您误会了,阿兄如今很厉害了,他绝不会轻易被别人怂恿挑拨的!他那日建议您缓行分封制,只是不忍心旁的阿兄阿姊们失去封地,换成孩儿,亦是不忍心自家兄弟姊妹这般的呀,这是人之常情呢...但若事关国家大事,阿兄一定会如孩儿这般,坚定拥护郡县制的!真的!再说,孩儿也会一直守在旁边监督他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转,不对啊,父皇如今既不追求长生乱吃丹药,又天天坚持练五禽戏,身强力壮并无半点不适之疾,指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思及此,他又急匆匆仰头补充道,“父皇,您放心吧,就算阿兄当了太子,凭借您这强健的身体,又天天练长寿之五禽戏,少说也能活上一百来岁,到时有您在一旁看着,阿兄纵便即位,也是绝不敢改郡县为分封的!”
他暗暗打定主意,到时一定要想办法,让父皇活上一百岁,既然张苍能活过一百,赵佗也能活过一百,父皇为什么不可以?他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嬴政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跳,一百岁?按小崽这话说来,五禽戏...竟真能助朕活到一百岁?
若真能如此,他倒可晚些将皇位传与扶苏,待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亦可从旁指点几招,想来大秦郡县制,定能平稳度过秦二世之时——
世间一切新政,怕的皆不是开头之难,而是二世半途而废之忧。
当年山东六国,有多少强国变法之新政,是亡于下一任君主之手。
因为,每每下一任君王即位之时,正是新政根基未稳、而旧利益者尚有余力反扑之时。
但若如大秦当年遵循商君之法这般,接连有两代君王遵循新
政,随着旧利益者余力的渐渐涣散,随着新利益者队伍的日渐强大,此事,便极难再有转圜余地。
在君王再三确认小家伙真无半分想当太子的心意后,很快便下诏:立长子扶苏为大秦皇太子。
储君之位既定,在咸阳百姓欢天喜地的庆贺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而悄悄前往章台宫,劝父皇收回成立、改立明赫未果的扶苏,却坚持认为自己对大秦之贡献,远不如自家小九阿弟,他往日因长公子之身份备享殊遇,已是万分羞愧,如何再敢无功而忝居高位?
在扶苏的再三请求下,嬴政终是答应,待诸事准备妥当,到时便让他跟着李信蒙武等人,亲随大军前往百越灭敌。
君王虽然难免担忧长子之安危,但长子能如此磊落坚毅有担当,他亦是备感欣慰的。
今日之扶苏,仍敢与他据理力争,亦能与他无话不谈;
他忠于君父,却从不误解君父;
他不但饱读诗书,苦练武术,亦愿主动请缨为大秦而战;
如今君王面前即将满十六岁的英武少年,终究与神画中手握重兵而自刎的扶苏全然不同。
...
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立储诏令的颁布,一处华美大宅之中,有一身穿华服之青年,正在举杯兴高采烈道,“阿父,如今陛下既已下诏立长公子为太子,想来待九公子再长上几岁,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人间权力之无上妙趣,定会与陛下及长公子生出嫌隙,届时,我等自可趁机笼络九公子...”
他对面之人慢慢啜着杯中之酒,冷哼一声,“吾儿果然聪慧!这权力之美妙无极滋味,但凡品过之人,何人不如痴如醉?父子?兄弟?呵呵,在君王高位诱饵之前,这世间何来父子兄弟亲情?当年呐,齐桓公便是死于亲子之手,赵武灵王亦是死于亲子之手...老夫不信,为大秦带来偌多助益的仙童九公子,真会留恋这人间亲情,而舍得放弃这太子之位!”
“这人间帝王算个甚?若九公子想要,以他之神通仙法,岂会得不到?想想吧,对陛下一片赤诚的九公子,为大秦带来翻天覆地改变的九公子,原本与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九公子,如今竟被陛下无情舍弃了...哈哈哈,吾儿且记住了,你只需牢牢将这稚嫩小仙童笼络在手,从此便可在大秦呼风唤雨,位极人臣之巅!”
华衣青年急忙兴奋笑道,“阿父所言极是!不过,还好陛下选的是长公子,虽陛下若选九公子,长公子定会与他二人离心离德,但长公子区区凡人之身,我等纵便前去笼络他,亦难以改变今日之朝堂格局...阿父以一计,而置陛下于无路可退之境地,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