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谢星珩又在丰州县多留了几天。他没能等到赵忠,上任之期逼近,他无法再留,把沈钦言迁坟一事,委托给两个爹,又去舅爷家走了一趟,让他们帮忙完成。
墨尘留在丰州县家中,只等赵忠带着沈钦言遗骨抵达,就一起上路去津口县。
他们一家再次踏上离乡的路,这回往东走,去海城。
路上时,两个小宝都要自己骑马,因体力原因,大多数时候还是坐马车。
在车上,江知与会跟谢星珩说说盐务,临时补补课。两个小宝上车来,就搭着听一听。
盐利和田赋都是一国税收的主要组成部分。在免税免劳役的户数日益倍增以后,盐利又后来居上,成为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
皇家用度,官员俸禄,各地军费,以及其他开支等,都靠着盐利来周转。
官盐越贵,百姓越吃不起,私盐就越泛滥。朝廷越是打压,各地盐贩就越容易抱团。
而官员贪腐之风横行,他们也需要从盐贩手里低价买盐,两相混卖,从中牟利。
再有盐贩、盐商两头吃利,他们不会嫌多,若非朝廷动怒,一如新皇登基之初的魄力,否则轻易不动盐贩子。更别提剿盐帮。
看似是和稀泥,实际是不想把人逼紧了。以免滋生反民。
江知与从宋威那里听说,部分盐使为了节约成本,会缩减管理层级。
比如以前是朝廷从无到有,从最初的原料采集,取海水或者挖盐矿,到晒制或溶解,经过一系列步骤,再由官府统筹,运货、经销、零售。
这个过程,虽然将货源牢牢控制在手,但各个关卡需要的人数实在太多。在这些人数之外,还得再加监管的人手。
一层层的累积下来,官吏数目能有十万人之数。每一个中转点,都可能是贪污转移地。
整个管理体系巨大臃肿又花销巨大,实在不划算。
明面上的缩减,大家都知道,俗称首尾分职。
“首”是盐户、灶丁,民制官收。官府用权利约束百姓,用低价收盐。
“尾”是销售,也就是盐商。官府发放盐引,让商人去卖。
私下里,则还有灰色默契。
例如,沿海的盐田可能遭遇天灾,这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需要从别地调运,来补齐这片区域的需求量。
官盐卖出去是一个价钱,但是官盐不够数,那怎么办?拿私盐往里边填数。一进一出,都是银子。
又比如,年年风调雨顺,一年盐多,两年盐多,堆那里就只是盐。让人卖出去,又是银子。
官盐私卖,也是一项。
而官盐私卖捞银子,以及官买私盐混卖凑数,是极为常见的事。
更细碎的,则是运盐之法。
盐是暴利,私盐是从国库里掏银子,朝廷怎能不恨?
这是斗智斗勇的过程,各类法门层出不穷。三天三夜
都说不完。
这段内容,谢星珩参考现代贩.=.毒,无缝理解了。
江知与叹气:“舅舅说,产盐之地,必有很多贫苦百姓。他们很多人都是被逼无奈,良民入贱籍,世世辈辈翻不了身。哪怕不在盐田里务工,官兵依然能上门收盐,拿不出盐,就是有罪。
“盐的暴利,又让朝廷无法舍弃这里。这里的百姓熬一熬,忍一忍,也没出头之日。有些人是先卖儿卖女,这又进一步催发了小院的发展。恰好,有盐的地方,各地商人往来频繁,这些烟花之地,就是他们的温柔乡。更让小院长盛不衰。”
再有很多人为了向上讨好,钱色相诱,又会促使他们盯上良民。
良善一些的行为,竟然是好好谈价,和平交易。恶劣的,是直接让人家破人亡。
所以私盐贩子多是亡命之徒。
要是能活得下去,百姓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每一环都紧紧扣上了。
截止到现在,江知与还没深入了解过,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几年学来的理论知识。
出发之前,宋威给他们调了两个人用,等到了海城,可以摸摸底。
海城有朝廷最大的盐田,把持这里的盐官,必然是皇帝心腹。
谢星珩是贬官来的,做好分内事就可。余下的,要徐徐图之。否则,招惹来杀身之祸,皇帝不会保他。
千古以来,没有带着百姓挣钱的王朝那么多,仅靠盐利,就足以让皇帝渡过难关。
也就是搞钱有个又快又好的法子,无非是苦一苦百姓。
谢星珩的方式适合长远发展,不适合短期捞钱。
他的商务令,是给没有盐田盐矿的地区,提供了一个生钱法门,让朝廷可以快速吸血。以充军姿。
当今天子,要先保皇位,再去考虑以后。
谢星珩非要硬碰,一定会被舍弃。
此次上任,谢星珩铁了心要做一条咸鱼。
大不了多往身上撒点盐,他绝不反击。
一家人紧赶慢赶,在二月初三抵达海城。
谢星珩当天就要去海城的户部清吏司上任,认个脸熟。
他来到海城,在清吏司算一把手,整个流程走得很顺,一切都办完了,才有人阴阳怪气他。
“听说谢大人去翰林院报道前,把吏部的人折腾得不轻,我们都是您手下的人,您下手可得悠着点儿。”
谢星珩笑眯眯回望过去:“客气了,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话的职官脸色不变,笑意加深,道:“下官文世昌,任户部海城清吏司员外郎。”
谢星珩点点头:“要我下手悠着点?”
文世昌说不敢。
谢星珩看他挺敢的。
不过没关系,惹到他,就是惹到一团棉花。
他什么都做不了呢。
海城拥有大启朝最大的盐田,当地清吏司郎中人数放满了,原有四位。谢星珩过来,就是第五位。
他无家世,也无派系。原来深受皇帝信任,在他有实际功绩之前,便提拔他做户部侍郎,又让他入阁。算是皇帝的宠臣。
可他恃才而傲,看不上其他同僚,把给皇帝办差人都弹劾了个遍,因此才来的海城。
海城的职官,大多都是皇帝的人。他来到这里,被排挤是正常的。
上任的流程走完,跟文世昌说两句话的工夫,还有人喊他“点金手”,讲话语气跟街口长舌的市井小民一样,让人闻之发笑。
谢星珩保持初心,一个个上前打招呼,问了名字。
他也不说他要做什么,问完就告辞。
背后这些人大声议论:“谢大人知道我等姓名,莫不是要弹劾我等?”
“我等惶恐啊!”
在京城才好弹劾,来到海城,要讲海城的规矩,弹劾那套不顶用。
他去找另外四位清吏司郎中,这件事能处理最好,以后悠闲过日子,不受这闲气。
不能处理,那他就当认个脸熟,以后下手好知道找谁。
他进城的时辰晚了,当天扑空,这便回府上安置。
他是海城的第五个清吏司郎中,在标配之外,职官府邸是挪用的旧宅,皇帝对他还不错,上任之前,有调任文书抵达海城,当地衙门已经把宅院收拾妥当。
但跟在京城时一样,配置了家仆。因官职不同,这回配置的家仆更多。
幸好他们在路上就把盐务相关的话题聊完,进府都是家常。
江知与先带着孩子们过来,行李都收拾好了。
跟谢星珩在户部衙门受的排挤不同,江知与收到了很多见面礼。
各家夫人、夫郎都叫家仆过来送了海城特产,给他们接风洗尘,又都下了帖子,约他见面品茶,联络联络感情。
从这方面来说,海城确实盛产人精。
谢星珩在官场上受到欺负,回家必然会带有小情绪,他们不为难江知与,反跟他同仇敌忾,很容易得到江知与的感激与信任,然后从这个角度,来挖谢星珩的情报。
“文夫郎住得近,他还上门来过,看两个小宝的年纪,问我们家是怎么培养的,从文还是从武,若是从文,要跟当地官学联络一下。”江知与说。
递个拜帖,说明情况。从前在哪里就读,学了哪些书,作文成绩如何,好安排课室。
课室通俗来说,就是分班。
谢星珩听见“文”字,侧目问道:“文家的?”
江知与点头:“嗯,他爹跟你是一个衙门的,他是家中独哥儿,也是招婿的。不过夫婿暂时只有举人功名,还没考上进士。”
谢星珩:“……”
真巧。
但没关系。
他改天见到文世昌,该怎样就怎样。
初来乍到,晚上吃海鲜大餐。
海鲜都是各家各户送的,吃食方面,没人轻易搞恶作剧,食材都极为新鲜。
大人还好,
口腹之欲能忍。两个小宝长这么大,吃海鲜的次数屈指可数,再又是内陆腹地待着,也就是虾蟹吃得多,偶尔能吃到冰运的海鱼。
这一顿种类之丰富,味道之鲜美,让他俩连说好吃的工夫都没有,吃到后边,恨不能嗦手指。
谢星珩跟江知与说:“挺好,改天你去别家拜访时,记得连吃带拿。”
江知与:“……”
他干不出来这种事。
谢星珩说:“这是必要的,给他们送些糖。糖跟盐一样,好运输,价又贵,利润看得见。你跟徐诚的糖厂全国开花了,比他们吃的一点盐利强了不知多少倍。我猜着,他们对你客气,一方面是想探听消息,一方面也是因为你真的很有本事,想要掺和一脚。到时你别应,等我见过另四位郎中,再做决定。”
换言之,他们能不能在海城过上好日子,得靠江知与。
终于可以吃上香喷喷的软饭了。
谢星珩笑得嘴角压不住。
江知与听完,想着终于可以帮上谢星珩,唇角笑意难藏。
海城的春季来得快,谢星珩睡觉前,又跟江知与说了些防晒需求,趁着夏日没来之前,做些轻薄衣裳,还有帽子。
“你跟岚哥儿要多做些。”
小哥儿要精细点。
他跟庭哥儿就糙着来,差不多就行了。
江知与应下。
来到海城的第一天,吃饱喝足睡大觉。
夫夫俩有点认床,也有对未知的不安,当晚没有睡好。
谢星珩坏心眼儿,他跟江知与耳语,说出去捉贼。
夫夫俩轻手轻脚的,一个去门后,一个去窗边,远远站定,比个手势,一起把门窗打开,不出所料,看见了两个蹲在门窗之外的小厮。
这俩小厮看起来业务水平堪忧,被人捉个正着,他俩笑得很尴尬。
谢星珩跟江知与盯着他们多看两眼,他俩就吓得在地上砰砰磕头,连声求饶。
谢星珩:“……”
给他整不会了。
京城的家仆可不这样,牛得很。心知肚明是皇帝派来的,藏一藏是给谢星珩体面。被捉住了,要谢星珩识趣的当睁眼瞎,哪里会求饶?
谢星珩问:“你俩是谁派来的?”
门外的小厮说:“我是文大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