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吸引视线的,永远都是最浓烈的色彩,于是熊然视线的第一眼就准确的落在了对方左眼卧蚕下的那颗红痣,宛如是水墨画落下最后一笔的点睛,色彩明艳、动态妍丽,纵然十年过去,不曾褪色、未有变化。
熊然又去看那双唇,形状优美,唇珠小而饱满,同红痣的颜色相比稍淡,实打实一张标准的美人唇,他的唇好像十五岁那年就是这个样子了。
然后就是面部轮廓,同模糊的印象相比,现在的面部线条更加利落、深邃,阴影之下,折叠度极高的面容使得光影错落有致,带着某种不可起亲近的距离感与沉稳的贵气。
他变了些,变得成熟了,熊然想着,很久之后,才鼓了一些勇气,视线上移,看向对方的眼睛。
只一眼,刚刚还存在的稀薄的熟悉感就荡然无存。
很冷、很阴、像瞬间被大雨淋了一身,身体的温度全被掠夺而走,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清晰映照着眼前的一切东西,可全无神采光晕,有的只是古井无波的冰冷、以及遥不可及的淡然,有一种万物不入眼底、万事无挂无爱的空离感。
熊然想起记忆里唯一清晰的那双眸子,那是宋或雍一十五岁时的眼睛,即便带着性格里的阴沉少语、高傲骄矜,但眼底深处还可以窥见藏不住的小孩心性,或倔强、或桀骜、或委屈,因此眼眸也总是亮着的,而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好像....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周围的一切连身体都是冷的。
熊然不解,这十年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在他预想里,三十五岁,已经功成名就的宋或雍应该过的不错,至少不必像十年前蜗居在筒子楼里,洗澡都费劲,也不会被恶心的男人明目张胆的惦记身体,而十年的时间也让他走出了父母离世的阴影中,艰苦岁月结束,心理阴影也消散了,按理来说他已经走上了永远明媚的康庄大道,应该是身心舒畅、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
可熊然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喜悦的气息。
熊然困惑,看见宋或雍缓缓起身,一抹黑色如流水般垂在后背,几缕落在肩上,熊然这才注意到宋或雍蓄了长发,发丝随着他走动轻微摇晃,带着柔软的弧度,弱化了几分宋或雍轮廓的锐利,与不问世事的冰凉眉眼搭配,更显一种异域的野性,又似高高在上的谪仙,美的令人眩晕。
与刚进门的脚步声不同,他赤脚踩着地上,脚步尤其轻,像黑色的猫,眼神一个个扫视过橱窗里的那些玩偶熊,偶尔还会伸手打开窗户,将手伸进去,熊然不知道他在干嘛,只觉得刚平复没多久的心跳又加速起来。
就像只老鼠藏在这些玩具里。
而对方离他越来越近了。
熊然身体僵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动,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正在剧烈颤抖,他甚至听见后背的钥匙扣发出扣扣扣的声音,熊然有些绝望,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
能让宋或雍发现自己在这里,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要是被发现会十分麻烦,他们两个不应该再有纠缠了。
余光中,宋或雍一点点逼近,在熊然一声声的祈祷中,最终,他还是站在了熊然面前
熊然的视线躲无可躲,几乎强撑着同他对视,他在对方的眸子里找到了渺小的自己。
面前的人自带一种压力磁场,被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即使长得再美再俊致,也让人心弦紧绷,有种无处遁形,煎熬难忍的感觉。
熊然在心里默念赶紧走、赶紧走,可下一秒对方就抬手,将自己面前的玻璃盖打开了。
极致的紧张中,熊然似乎看见对方伸出来的手变成了猫的爪子,而自己就是被摁住尾巴的老鼠。
完蛋..不要.......
白色指尖缓缓触上熊然的脸颊,轻轻抹去上面不知从哪里沾上的痕迹后,指尖继续朝后,又去调整熊然头上的钥匙扣,和他的眼神不同,宋或雍的手倒是很温柔,做什么都轻轻的,指腹也很柔软,带着微热的温度。
将熊然整理好后,宋或雍将玻璃盖重新盖上,去看其他的熊了。
呼........熊然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放松过后,他不自觉的想起刚刚对方抚摸他的力度,和那度日如年的几秒中从对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香,幽幽香气飘进熊然鼻子里,很熟悉,是涩涩的青果味道,
有一瞬间,他也想摸摸自己的脸。
宋或雍看完所有玩偶熊后并没有离开,他重新倒在了沙发上,头发撒乱的遮盖住他的面庞,长臂一伸,他摸索着找到茶几的手机打了电话出去。
“亚亚,明天没有给我安排工作吧?”那头说了什么,片刻后宋或雍继续道:“明天让工作室的人不要来找我,我有事去繁城,车自己开。”话落就挂断了电话,手机扔了回去。
他翻了个身,将脸对着茶几,片刻后,胸膛轻轻起伏,垂下的睫毛一动不动,如同城堡里的国王,巡视完自己的国土的珍宝后,他终于疲惫的睡着了。
熊然也困,他盯着沙发里蜷缩的黑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半响后,他也睡着了。
*
熊然是被寺里打板叫醒的,看着头顶的瓦片房梁,他瞬间清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推开窗户,看见不远处的群山,和东边从厨房烟囱里升起的白烟,熊然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
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利落的穿好衣服,走出寮房,深吸了一口清晨冰爽的气息,整个人清醒舒畅不少,做完早课、吃过饭,熊然提着扫帚要去打扫道场却被师兄叫住了。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你昨天脸色那么差,今天感觉怎么样了?”师兄眯着胖胖的眼缝,一脸不赞同的看着熊然手里的扫帚。
“没事了师兄,我现在好多了,可以干活了。
“哎,不行不行,”师兄将熊然手里的扫帚夺走:“别干了,再休息一天。”
“师兄,我真没事,”熊然不走
,胖师兄竟然也没推动他,熊然扯下师兄推自己的手:“我在房间里待着也闷,出来走走、干干活挺好的。”
师兄看着一脸坚持的熊然最终也没扭过他,给他安排了一个轻松的活,去大雄宝殿的东侧的回礼处给所有参拜上供的香客送结缘礼。
结缘礼其实就是用银杏叶做的书签,叶片上写一些吉祥如意的话,塑胶后打孔坠一个金色的流苏,实用又好看。
熊然从另外一个师兄那里拿了一匣子银杏叶,上面已经写好了佛家禅语,什么福慧双增、吉祥如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类的,字迹饱满,墨汁黑稠,自带一种圆满,都是寺里的高僧门写的。
熊然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将卡纸裁成合适大小,将黄色的银杏叶放在上面,再贴上冷塑封膜,然后打孔穿绳就可以,熊然试着做了几个,很快就熟悉了。
今天是周三,来寺里的香客并不多,熊然一边做一边送,看着香客们接过书签时惊喜的表情,心里也跟着开心不少。
临近中午的时候,香客就更少了,整个大雄宝殿空荡荡的,熊然坐在凳子上,感觉有点冷,将衣服裹紧了些,看着门槛处爬进来的光斑发呆。
凉风吹进,熊然猛地一个哆嗦,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大殿内不知何时进来了一名香客,此时正弯着腰,注视着香案上的长明灯。
距离太远,熊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对方身材挺拔高大,风衣的衣带随着对方弯腰的动作遥遥下垂,熊然差一点喊出声,因为那飘逸的衣带几乎和长明灯的烛芯碰上,好在是没有点燃,他又坐了回去,紧紧盯着那个背影,越看越觉得有点熟悉。
唯一的香客在香案前站了很久,他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则抚摸着香案上的某一张卡片,熊然歪头,发现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清长相。
是之前供灯的香客吗?
许久后,对方才向大殿中央的蒲团走去,彼时的阳光正好,透过镂空的木窗在青石板上印出好看的斑纹,还要一部分光线照射着空气里细小的漂浮物爬上中央巨大佛陀的脚趾,青铜香炉里的香灰轻轻飞扬,未燃尽的香烛高高升起薄烟,空气里是淡淡的檀香气,一切都是安逸而静谧,时光在这里似乎已经停驻了千年。
香客就这么闯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褪去脸上遮挡物,像是褪去一层层枷锁,先是帽子,甫一拿开,黑发垂下,微卷的发尾落在肩膀,泛起细碎光泽。
接着就是口罩,露出来的是熊然记忆深刻的一张脸,不笑、不悲、不怒,是比头上佛陀还淡欲的一张脸。
是宋或雍。
熊然没想到昨晚才见到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干什么呢?也要祈福上香吗?想到这里,熊然突然意识到刚刚对方在香案哪里看的长明灯是谁的了,就是自己,不,是熊仔的。
这样一双睥睨一切,淡漠到极致的眸子,这么一个冰冷如深渊的人也会信奉神明吗?
熊然不知道。
他看见对方
将自己的衣物整齐摆放在地上,然后自取三只清香后在烛火台前点燃,烟雾瞬间袅袅升起,薄薄一层覆上他的眉眼,香客垂眸用手将其扇灭,而后双臂紧绷将清香举至齐眉,接着拱身,拱身,再拱身。
熊然站在香客身后,看他起伏的腰身与后背,像是看见了一座缓缓移动、沉默不语的山脉。
对方上前将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又退回到蒲团前面,最后,香客跪了下来。
跪在佛陀面前。
*
柔和的光线透过空门一寸寸爬上那片挺拔的后背,攀上墨色的发丝,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香客的肩膀,于是那合十跪着的人面朝阴背朝阳,阖着的眸子藏在大佛的阴影中,睫毛和红痣一动不动。
彼时刚过十一点,山寺悠远的敲钟声响起,在整个寺庙中空灵穿梭,传到大雄宝殿的时候,香客开始磕头。
后背深深俯下,额头贴着青砖,双手在两侧摊开,掌心朝上,腕上深褐的菩提子随着合起的掌心在石板上磕出细簌声响,他每一次跪都跪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