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然看香客直起又俯下的背影,看那些光斑从他身上一次次攀升又坠落,看他缓慢晃动的发丝,看他扫在地上的衣角,看他弯折的脖颈,看他张开...又紧紧合起的掌心。
又看他站起、跪下,整整三次,最后一次,他的头磕在石板上,身体蜷在蒲团上,很久没有起身。
熊然开始挑选树叶,他在盒子里找了很久,找出一片形状最好看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觉得这么虔诚的香客,应该得到一份很好的结缘礼。
他忙手忙脚的制作,余光中看见对方穿戴好帽子口罩,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之前做了十几个都没有出错的手,这时候就不太灵活了,甚至不小心撕毁了一张冷塑膜,熊然有些紧张偷觑对方,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盒子里的叶子,注意力没在他这里。
熊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慌乱紧张,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嗅到男人的味道,然后稳住心态,麻利的重新撕开一张冷塑膜,这一次没再失误,顺利完成了。
将做好的书签递给男人,看那长指接过,熊然低头不语,听见上方男人低沉的声音:“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熊然点了点头,开始整理并不杂乱的桌子,可男人迟迟不走,熊然余光看着面前的风衣纽扣,捏着叶子的手轻颤。
“小师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男人突然唤他。
熊然顿了顿,抬起头来,他没看对方的眼睛,只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脖颈和上面凸起的喉结。
“可以不可以,换给我一张心想事成。”和脸不同,对方的声线虽然疏离,但话语客气有理。
熊然没忍住,他犹豫片刻,小声道:“这一张...不好吗?”
男人停顿片刻,熊然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又后悔自己多嘴了,于是连忙从盒子里找出一枚写着心想事成的银杏叶重新制作。
“没有,这一张也很好”,就在熊然以为对方不
() 会再开口的时候,男人说话了。
他语气很慢,在接过熊然递上的书签后,看着那黄色杏叶上的墨字,喃喃道:“可是我更希望我的心愿能快点成真,小师傅,你说,它会实现吗?”
熊然没回答,只说了句随喜赞叹,男人也并没有真的等他的答案,回了一句随喜赞叹后,迎着远处的青山离开了。
熊然低头将桌子上翻乱的银杏叶整理好,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男人的背影,很久之后,等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彻底散去,才终于直起身子,然后卸力的坐回椅子上,看着东头香案上满满当当的火色长明灯发呆。
他终于知道昨晚自己在宋或雍房间里看见的,那些熊的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了?是书签,是一张张黄色的写满心想事成的银杏叶,他来过这里几次,就有多少只熊的脖子上挂着叶子。
房间里的熊,几乎每一只的脖子上都有。
熊然双手捂着脸,在空旷的大殿里,安静僵硬的像一个雕像,凑近了都听不见呼吸声。
他其实清楚的,知道对方的心愿是什么,同样,他也知道刚刚对方问题的答案。
........但是不可能了。
宋或雍的愿望不会实现了。
*
熊然又一次来到了这个满是玩偶熊的房间,这一次他的脖子上沉沉的,熊然低头一看,是一张书签,就是今天自己给宋或雍做的那一张。
他盯着上面黑色的墨迹,抬头看对面橱窗里那些一动不动、姿态各异的熊,看着它们胸前挂着的书签,不用想,每一只上面都是心想事成。
都是宋或雍从庙里跪了三次求回来的。
它们分明不会动、不会说话,可每一个都用幽蓝的眸子在长得看不见太阳的时间里,在这个封闭又孤寂的空间里一声声的自白、诉说、低叹。
诉的是宋或雍十年的执念,诉的是宋或雍十年的寻找,叹的则是他囿在这一室的痛苦。
此时这些蓝色的眼睛全都汇聚在熊然身上,熊然迎着看,坚持了很久,然后僵硬的心皱了一下。
他将这一秒的柔软理解为共情,只是同情对方的遭遇,就像是观众也会为电影中主人公遭遇悲喜,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宋或雍回来了。
因为工作,他回来的总是很晚,月亮都快下班了才到家,房门缓缓推开,从黑暗走进黑暗,他身影是更黑色的存在,像一团浓稠不散的雾,他坐在那个专属于自己是沙发上,黑雾才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熊然不动了,耳朵却很灵敏,他捕捉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他以为对方睡着了,可接着,手机开锁的声音传来,一片晕染的白从房间中间发散,宋或雍的脸被渡上一层淡淡的白,瞳孔则是冰凉的蓝,折射不出一点情感,像完美的仿生人。
他看着手机里的内容,手指缓缓在屏幕下滑,很快就到了底,手指不动了,眼睛却还落在屏幕上,不知道再想些什么,瞳孔中也终于有了些变化,像起了波澜的海,
深色的漩涡翻涌,开始吞噬,有什么情绪被从掩藏的深海中翻涌上来,摊开在这片惊心动魄却不为人知的黑暗中。
“在哪儿啊?()”他突然低声喃喃,一只手触向热痛的眼睛:“到底.......到底在哪里啊??[()]?『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空气,问神明,声音渐渐无力虚弱,在闭塞的房间里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可他还是问,还是要答案,还是执拗,还是不放弃。
“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还不出现?!”柔顺的发披散下来,落在他冰凉的锁骨上,将他的半张脸遮住,只留下一双嗫喏颤抖的唇。
“骗我....骗我....又骗我........”,他再没了外表的冷硬、疏离,声音如破碎的纸,抵在胸口的手攥成拳头,青筋喷张,他一边含混不清的说着,一边缓缓躬身,将上半身藏起,整个人蜷缩,藏匿在狭窄的黑暗中。
熊然看着那个发颤的身体,微微张嘴,很久,都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他想他应该说话,应该和过去的熊仔一样,立刻跳出来,告诉宋或雍我回来了,我是熊仔,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可心虽起了波澜,理智犹存,只问一句然后呢?便一桶冰水将他的浮动浇了个偷心凉。
是啊,然后呢?然后就能结束吗?然后他就能不痛苦吗?
最终,熊然还是没有说话。
那蜷缩的身体过了很久,等到空气里的寂静深的入骨的时候,宋或雍终于直起了身子。
在凌乱的发丝下,熊然看见了那双血色的眸子,和卧蚕的痣一样,宛如新鲜的伤口,汩汩流血,瞳仁和他咬过的唇一样破碎。
宋或雍是高台上锦匣里的镜子,无瑕清明,照鉴黑白,可如今摔下高台,碎成千片,拼都拼不回去了。
“什么神佛,什么自有天定,什么无挂无碍....”半响,他突然冷笑一声,许久未见的酒窝浅了不少,里面灌着的都是讥讽凉薄,说的话如见血封喉的刃,一字一字刮向自己。
“全是胡扯,全是放屁!哈哈....”他勾唇大笑,齿森白,舌头上都是伤口,张扬明艳的五官在某一刻扭曲,他笑的恣意、疯狂,唯有眼瞳上有一层透明在泛光。
是沉默不语的山,可压抑久了,痛苦久了、煎熬久了,也会在某个瞬间达到临界点,于是苦苦压抑的岩浆终于爆发,滚热的喷涌。
没伤任何人,唯有山本身化做了一片焦土。
“熊仔,”声音从肺里挤出来,然后又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磨出,唇齿间含混着咬破字语的血。
“我不会再找你了,不会了。”他抬眸死死盯着面前一整面的墙,眼中有大火燎原,寸草不生。
“你最好别再出现,尤其是出现在我面前,”他轻轻笑了笑,唇上的伤口挣开更大,血线猛然落下,整张面容更加诡谲、悚然。
“否则我一定,撕、碎、你。”
......
熊然看着宋或雍,看着那这个支离破碎的人,知道他不是说谎。
他的眼睛在流血,里面满是对自己刻入骨髓的恨。
只一眼,刚刚还存在的稀薄的熟悉感就荡然无存。
很冷、很阴、像瞬间被大雨淋了一身,身体的温度全被掠夺而走。
熊然更不敢动了,他想着那双每个裂缝里都溢出恨意的眼睛,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宋或雍肯定会掐死自己。
熊然亲眼见证了宋或雍情绪的变化,从一开始的苦苦找寻到现在的因不遂愿而生恨。
找寻的时候是那么的不遗余力,求神拜佛,恨的时候也恨的彻底,身体的每一寸力气都在提到熊仔这个名字的时候鼓胀、喷涌。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是极致,爱是极致,恨也极致。
被爱的人承受不了,宋或雍自己也自伤。
发泄过后的宋或雍很累了,如同落败的兽,散发垂头喘着粗气,后背的肌肉一张一息,他一只手撑着茶几,另一只手则紧紧攥拳,身体布满伤口,被咬出血肉的伤口淌血。
他默默等一场大雨,等大雨冲刷干净自己的狼狈,洗去身上被恨意灼烧过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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